故事：脑内小说俱乐部（六） | 长篇科幻连载

髭祛灰移

在梦境这个第三世界里面，是没有核心，没有规则，没有运算法则，以及阶级和货币那些东西的。

康尽欢，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代表作品《亲爱的，冰灯再也不会融化了》等。资深媒体人，历年来为《时尚芭莎》《新周刊》《GQ》等刊物撰文超百万字，有多部出版著作。

脑内小说俱乐部

第六话 你脑海里的氢气球

（全文约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金不文第一次和喜欢了六年的男孩一起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是站在擂台上。

她打断了他的胳膊的时候，他哭了，她也心碎了。

她未曾想到，自己一直喜欢的人如此软弱。

血肉之躯罢了，从此以后，她其实对练拳也就失去了兴趣。

这些年来，金不文很少进入医院，除了曾经上班时需要做入职体检。她讨厌人类要经历的生老病死那些时刻的软弱，她讨厌肉眼可见的生命力一点点消退的颓废。

在安静区病房里，她看着那两个年轻的，虽然看起来有点蠢笨，但是生命力旺盛到可以随意浪费的大学生，在为一个已经如同枯枝败叶的病人浪费时间，她就觉得人生真是嘲讽。

不过，金不文也注意到了另一件事，这个叫方大卷的店员，能耐似乎出奇地大，人际关系还真是复杂，她猜不出，如果自己在大学的时候，会在什么情况下，能忍受被导师半夜喊出去工作？还不是实验室内的份内工作。

“都调好了，大卷哥，一定没问题。”

“拿着，去吃个夜宵吧，日常维护，我自己就能做了。”大卷给两个大学生各自塞了一点现金，这些在街头混的人，还是有使用现金的习惯。

而现金也永远比电子转账更诱人，让人感觉手里真的握住了什么。

夜班医生和方大卷确认了各种手续和签字之后，也撤离了。金不文觉得这倒不是夜班医生不负责，对于植物人病人来说，最好的结局到底是什么，除了植物人自己，大部分人心底都有相似的答案。

不温暖，但是实际。

经过半个小时的短暂人气聚集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了方大卷和金不文，以及那个沉睡的植物人。

方大卷从植物人的功能床下，直接拉出了一个简易的陪护床，他看看金不文，“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那个传说，有个穿汉服的女金丝雀，她探梦的时候，是要躺着的。”

金不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我睡相不好啊，让我坐着入梦，我会手脚乱动。”金不文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平躺在陪护床上，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符，贴在了自己额头上。

方大卷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实在是忍不住，问了句“金老师，你是认真的？这个纸条……”

“你就当作是安慰剂吧，我睡相不好，需要一点仪式感的东西安慰自己。”

“是，是，是，您是安慰了自己，你有没有想过，在旁边看着的我，感觉会很古怪……”方大卷说着看了看病房里的幽暗灯光，又看了看自己身边躺着的脸上贴着符文的古装少女，忽然觉得，现在如果空中再突然飘出一个牡丹灯笼来，一切就完美了。

方大卷觉得今夜好累，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在某台做梦机器里面睡着了。对于卖梦行业的人来说，大多数人是懒得去验证自己到底是清醒还是在做梦。

醉生梦死，其实是人生常态。

有一些文艺腔十足的卖梦人会半是自嘲地说，梦境世界其实是“第三世界”，第一世界是真实世界，第二世界是虚拟世界——无论是仿真游戏还是浸入式电影，虚拟世界是一定有一个主核心在通过运算和构建来维持一个拥有恒定规则的仿制第一世界，无论虚拟世界的外壳是奇幻世界还是科幻世界，他的本质依然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阶级，货币，谋生手段，繁殖……不管你的力量来自魔法还是黑科技，你依然是在为了常识而奔走。

然而，在梦境这个第三世界里面，是没有核心，没有规则，没有运算法则，以及阶级和货币那些东西的。

梦境是让思绪和灵魂漫游的地方。

一想到自己还能这样头疼地思考，方大卷就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又看了看时间，他知道，自己离答案更近了一步。

比起金丝雀和挖掘者要去梦境中寻找深层的内心答案，方大卷觉得直接和人谈，会更容易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现在，松猪应该赶到了。

方大卷又看了一眼睡梦中的金不文，屏幕上显示，她正在一个绿色的花园里漫步，鸟语花香，幽静自然。方大卷觉得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他拿着值班医生留给他的临时工作通行牌，决定去大厅接一下松猪——成不然。

成不然知道自己卖出去的《无尽的盛宴》有问题，准确来说，是早晚会出问题，但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早就出了问题。

一定是因为聪明人太多了。

成不然从鱼柳市赶回松花城的路上，还在网上搜索了一遍消息，网上丝毫没有传出这件事的风声，让他有点意外。

他是希望这件事能闹大的，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无尽的盛宴》的黑市版本，准备暗中倾销一批给街头的卖梦人。

那才是真正赚钱的一笔。

被买断的梦境看起来价格很高，但是真正的生意一定是要走量才能赚钱的。

成不然是个生意人，胜过是一个松猪，在成为松猪之前，他卖过各种东西，有赔有赚。

成不然对于突发事件，心里早已准备了一套应对的措辞，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要面对的不是脑内小说俱乐部的苏纤姐，而是一个忽然冒出来的代理人方大卷。

街头小贩总是比大店的店长麻烦许多。

方大卷也是从他这里拿过货的卖梦人，甚至在他这里拿过黑市版本的梦境芯片，大家都是两栖动物，很难互相隐瞒。

拖了很久才终于不得不出现的这段时间，成不然一直在考虑，自己要怎么对付方大卷。

是想办法骗他，维持到事情闹大？还是说，拉方大卷入伙，把事情闹得更大？

成不然也吃不准，所以，他决定见见方大卷再说。

见人才能下菜碟，是生意人的基本手腕。

成不然赶到了404医院住院部夜班接待大厅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已经在大厅里等待，这个人成不然也认识，是小有名气的金丝雀燕如雪。

燕如雪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经历，不是在探梦的时候。

而是在以铁板海鲜出名的铁板城吃海鲜小吃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去铁板城旅游，小吃街上热闹的气氛让人过于放松，就好像人在马戏团里总是忘了那些穿着衣服表演把戏的动物的真实危险性。

只是一串烤螃蟹，让燕如雪腹泻了三天三夜，第一次觉得生不如死。

从此以后，燕如雪就能闻到奸商的味道，奸商的味道是有点微微发甜的，像苹果腐烂的味道，伴随着少许的酒精和汽油的味道，有轻微的危险性和贪婪心。

燕如雪在发现文七被梦里的无限循环烧脑之后，就决定阻止金不文直接进入造梦者的脑海梦境中，既然电话打不通，那就只能亲自追到医院来了。

然而，到了医院的夜班值班室，燕如雪才发现了一个死循环的局面，你在一个打不通手机的地方，却只能通过手机去寻找一个人来带你进入这个地方。

值班的小护士笑容很甜，声音也很温柔，“不行的，没有病人直系家属证明，没有医生授权许可，我们是不能让陌生人进入病房的，这也是为了病人的安全考虑，你要是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燕如雪正觉得头疼的时候，他看到成不然进来了。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下，成不然就笑着凑近燕如雪，“燕先生，久仰大名，著名的金丝雀，这一代的不死鸟，兄弟我能有口饭吃，都是因为有您这样的高手撑起了市场。”

“小点声。”值班护士插话。

“您就是这次的松猪？您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个造梦人的？”燕如雪压低声音问。

这时，方大卷推开病房区走廊的门，走了出来，看到两个人，也是一愣，“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也来了？”

“我可是在汽车城放弃了一单生意啊。”

“这个梦比预想的危险，不要让小金进入那个造梦人的直接梦境中。电话打不通，我只能自己过来了。”

“可是小金已经进去了。”

“都小点声，否则我报警了。”值班护士插话。

对不起，对不起。三个人都压低了声音。

方大卷走到值班窗口，亮出自己的临时工作证明，“特殊治疗需要，我得带这两个人进病房。”一边说着，一边递过去一管口红。“您辛苦，这都是工作需要。”

小护士扫了一眼牌子，“我不要，什么治疗不能白天做，非得大半夜做，我要是放他们进去，出了医疗事故怎么办？”

方大卷一笑，压低声音到，只是空动口型“那我就用主治医师的名义来压你，你开个录音。”

小护士憋不住一笑，收下口红，故意提高了一点音调，“不行，有医师许可也不行，什么治疗不能白天做，非得大半夜做，你先给我说清楚。”

方大卷带着燕如雪和成不然走进病房区走廊的时候，成不然低声对方大卷说，“老弟，行啊你，能耐挺大啊，怎么进夜班病房这条线，你可得教教我。”

方大卷答他，“你到底是先收了这个病人的梦，然后他变成了植物人，还是他原本就是植物人，但是你采集了他的梦。这两件事的性质可是完全不同的，你现在说清楚，还有修正的机会，否则，无论是正式的行会，还是地下黑市工会，兄弟我都能告到你扫地出门。”

燕如雪听到了地下黑市工会这个名称，就没有插话，他是行会的正式注册会员，可不想和地下工会扯上关系。

“方老第，你这样说，就是看不起我成不然了？我成不然可是正经的商人，不是野鸡商人，我自己也发过黑市货，你也在我这拿过黑市货，我发的黑市货有直接坑人的吗？只不过是因为内容比较猎奇，不能走行会的发行渠道罢了，大家都是文化人，做人要留一线。”成不然的语气先硬后软，因为他现在摸不清方大卷的底细。

“您别绕弯，先回答我的问题，想清楚，以后没有改口的机会了。”方大卷冷冷地说。

“我可以用我老婆的性命发誓，我给他采集梦的时候，他绝对是个清醒的正常人，不是精神疾病患者，没有刑事前科，不是植物人。”成不然信誓旦旦。

“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性命发誓？”燕如雪好奇。

“我爱我老婆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成不然说得深情。

然而，燕如雪还是觉得自己鼻子里面满是奸商的味道。

方大卷带他们走进了病房，看到屏幕里面，金不文还在四处游荡。

众人松了口气，“现在赶快给她发信号，让她醒过来吧，在这个人的脑内游荡太危险了。”燕如雪提醒方大卷。

方大卷点点头，又想起一件事，一边操纵设备，一边问成不然，“你当初收这个梦的时候，真的是自己去体验的，还是说，你也请了一名金丝雀？”

成不然笑着回答，“当然是我亲自尝试的啊，首先，我是小本生意，请不起金丝雀，再说了，我是个有良心的商人，如果不是我自己亲自体验过，可以安全脱离的梦境，我是不会拿到市面上去卖的。你看，这是个很简单完美的逻辑连导。我亲自试过的梦境，我醒过来了，就可以拿去卖。要是梦有问题，我就醒不过来，我醒过来了，说明这个梦是没问题的。我这种庸庸碌碌的人，和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一样，我能醒过来的梦，他们一定也能。”

“能个屁。”方大卷打断了他的话，用拳头在空气中锤了一拳。“怎么发信号，小金姑娘的脑波都没有回应，她好像无法用标准方式唤醒……”

燕如雪皱眉，然后提醒方大卷“我们那边在观察的时候，因为梦境内发生了镜像堆叠，系统崩溃还烧坏了机器，你考虑一下，我们是接着观看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把监视设备关闭，专注于操作唤醒？”

方大卷犹豫了一下。

“接着看下去，同步录制，设备烧了的话，我来赔，如果这个梦境真的这么特别，就有传播的价值，我们是可以赚回来的。”成不然插话。

燕如雪和方大卷一起看着成不然，空气凝固了三秒，燕如雪点点头，“看下去吧，你接着操作唤醒，如果小金也出不来了，那就该我进去了。”

金不文发觉自己适合成为一个金丝雀的时候，是在她第三次进行学徒培训的时候，她发觉她即使不认真思考，也能大致分辨出自己是否在梦境中。以及，自己在梦境中看到的镜像，到底是造梦者的固定观念，还是探梦者的情绪投影。

凡是金不文自己投影在别人梦境中的形象，都是有着油彩脸谱的，或大或小，而那些梦境中的固有形象，是没有脸谱标记的。

金不文看到过描绘着铜锤花脸的大象，看到过带着武松帽的老虎，还在酒吧里看到过西厢记的丫鬟，因为能分清梦境的虚幻，所以，金不文只要尽量放松自己，让自己的沉浸度足够高，就能悠然在梦中游荡，也能写出比较准确的梦境分析报告。

所以，当金不文进入了这个长眠者的梦境中的一瞬间，就觉得非常不舒服。

因为，金不文没有看到一个脸上或者身上有油彩的生物，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这个梦境的主人的自我构成。

一片无尽的绿色花园，里面的各种草食动物都安详地在吃喝睡玩，空气都让人犯困，安全感的本质不就是无聊吗？

河马在吃向日葵，不是整个花盘一口吞，而是像个东北人一样嗑瓜子，一粒一粒吃着向日葵的种子。

奈良鹿在分米饼，每当有一个动物和他领了米饼，它就给那个动物摸摸头，或者贴着领米饼的动物一起合影，奈良鹿的牙真白。

那些动物也都不惧怕金不文，甚至说是有点无视她，她忽然有种给这些动物一拳的冲动，然后她忍住了。

她知道，许多时候，一个梦境变成噩梦的分界线就是某个存在其中的物体发出无端的暴力行动。

她决定四处走走，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在这个梦境里看到自己的思绪的投像，如果完全没有自己的思绪头像，那这个梦境，或者说，这个长眠者脑内的一切就太古怪了。这根本就不像是个梦境，反而像是一个有主控中心的第二世界，这个人的脑子就像一部机器。

小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也没有走出这片绿色的大花园，风景似乎在变化，也在重复，植被的种类在不断变化，从灌木丛到树林，从针叶林带到仙人掌区，成群肥胖丰满嫩绿的风滚草因为滚不动了而堆叠成一大堆，看起来如同葡萄串。

动物的种类更是繁多而且都非常真实具体，唯一在形象上失真的就是这里的鸟类，他们的体积和金不文概念中的不同，这里的鸟类似乎都被放大了，一米多高的彩虹鹦鹉，足以遮天蔽日的鸽子群。

小金可以确定自己没有迷路，没有走重复的路，没有原地画圈，但是，这个花园的辽阔，简直是在折磨她的体力。

她心底隐约开始担心一个常识，她想努力阻止自己去想，却来不及了。

她想到自己是不是脚底磨出水泡了，然后，她的脚底就长出了大水泡，像气球一样大，撑破了鞋子，她就踩在自己的水泡上，好疼。

疼的感觉开始蔓延，这一刻，小金知道自己梦魇了，因为感到了疼还不会惊醒的梦，就是噩梦。

知道自己梦魇了，小金反而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可以更努力地思考了。

平时入梦，如果过分认真思考，就会惊醒过来。而确认自己进入梦魇的一刻，才是金丝雀发挥全力的一刻。

你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惊醒了。

如果这个地方，无论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行进，都走不到边界，那么只有另外两个方向可以试试了。

小金先是蹲下来，用指甲划破了自己脚底不断放大的水泡，无数的水汹涌而出，她的脚下仿佛成了一条小河，被那些水泡里的水浸泡的植物开始疯狂生长。

小金发觉自己被植物包围了，她身边的草开始超过她的身高，她已经看不到地面的情况，四周的草似乎也在睡着脚下河流的蔓延而开始疯狂长高。

小金并不焦急，因为，这些杂草已经挡不住她的路。

她跳了起来，第一次跳的并不高，半米左右，然后她落了下来，她的脚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她开始确信弹性是会反复叠加的，第二次，她就跳起了一米高，再落下的时候，她自己都能感觉自己宛如一根弹簧一样积蓄满了弹性。

她再次落到地面，她感觉地面就像蹦床一样开始增加了弹性的回应，然后，她是弹跳了起来，高度超过了三米，周围的一切杂草已经挡不住她的视线，然而，视野里还有不远处的森林遮蔽了地平线。

再跳，再弹，再循环。

一次两次，一百次，小金已经能感觉到空气的摩擦力，脚上已经完全不疼了，那些残破的水泡皮囊，甚至在脚底形成了向弹簧高跟鞋一样的结构。

在空中的时候，小金的视线已经能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一百米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层楼的高度，小金忽然想起，在这个高度的选择餐厅，价格都很贵。

一百次，两百次，一千次，当数字累积到一个模糊的点，人就不需要再计数了，高度已经不再是倍速的增加，而是概念的增加。

这一跃，小金再低下头看，她看到了一颗小小的绿色星球，那些飞禽走兽都变得无比渺小。

她忍不住仰头望向四周，她以为她能看到星空或者宇宙，然而，她发觉自己看到的还是蓝天，在小小的绿色星球四周，每个方向都是蓝天。

小金叹口气，她知道向上的路，其实也是封闭的，跳不出去的蓝天。

她落了下去，速度比以往更快，可能是因为她的心情变重了。

当她的双脚再次接触地面的时候。

“砰”地一声，整个绿色的大气球爆炸了。

无数碎片飘向空中，那些河马与鹿，金刚鹦鹉和蜂鸟，风滚草还有仙人球，那个绿色花园仿佛就是长在一个大气球上，现在都绷开了，漂浮在空间中。

小金想，外面一定黑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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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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