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科幻短篇小说——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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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n my father said ：“What is sin？”

——《Cat's cradle》

1.

很难忘记那个炎热的下午，街岸上行人寥寥，码头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宪兵，空气中有一股若即若离的天然气臭味。我坐在省医院的门口，把身体里多处合成肌肉的液压泄了，像一条脱了毛的迟暮的狗。几个烂哥们扬了扬手里报告单，挤眉弄眼向我走过来。那个叫商陆的二货淫笑着对我说：“小子你福分不浅啊，打算装个多少公分的家伙式？”

“成了？”我坐直了身子。肌肉开始智能升压。

“哥们我的手段都信不过？以现在的行情，你能装个石墨烯的。当然，怕用力过猛，折了，仿生材硅胶也成，就是假了点。自带润滑的五十万起底，没润滑的三十万，回去叫你爸妈掏钱。老人家俩一高兴说不定给你装两条，还买一条压在婚床枕头下备用呢。毕竟，能把两个小鸟蛋保下来也是你的本事。哥几个说是不是。”

商陆说罢，几个丧病家伙又哄笑起来，有怪叫保睾有方应该全国推广的，有埋汰说要是有了两杆枪怎么说也要找两个洞的，个个的电子喉咙都挤出破音的嘎吱声，简直是群魔乱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他们有仇。我在思维里调出iface的界面，选了个面有愠色的表情，吼了声“你们一群煞笔把单子倒是给老子收起来啊。铝面硅字，又是TDM二号字，闪闪发光得我隔个老远都看得见。”

《国生育恢复办省组鉴定室公民生殖器（男）恢复配型报告》

“这群王八蛋笑得更放肆了。”商陆一挥手，说，“沙舟要起锚了，大家快上船。大家就别洗刷他了，真让周围的姑娘们或者爷们们知道了这家伙能配种，我们几个缺胳膊缺腿的，挡不住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我懒得搭理，扮出一脸无烟无火。实际上得知能成的刹那，脑内HUD已经报警多巴胺分泌过量，“是否进行内环境调整”“受体靶向阻隔预备中”的对话框铺天盖地地泛滥着。早知道叫人帮忙ROOT一下下丘脑并行系统，不然迟早被各种提示烦死。紧接着心血循环子系统弹出一个警告，我还没来得及审，视野里啪得一声蓝了屏。随后是内置心脏起搏器的充电声，放电声，还有维生辅系统输送营养液的悉索。

再次睁开眼，是深邃的夜空，众星簇拥着幽蓝的“恶魔之花”，对视我。耳后是硅晶与碳沙的摩娑，断然是在一艘沙船上了。我撇开头，撞见商陆那张有些旧的合成脸。

“我倒了多久？”

“个把钟头吧。能装个鸡吧就把你激动成这样。平时也不自检紧急辅生系统。重生科技早就发过通知，不自检系统，要是像这样激动死了，一分钱的保险费都没有。”

听到这种话题心里就一阵烦躁，我又把头转回去看天。天上有三个红点闪烁着飞过，兴许是军方的喷射机。在此个瞬间，我突然希望它丢下一颗大炸弹，熊熊烈焰把我焚个干净。因为下循环APP提醒我，由于重启动造成的紊乱，人造尿道阀放出了一些液体。

烦。

“所以，我说：好啊，死逑了多好，我倒给人保险金让我死逑中不中。“

“你这话，不爷们，没了鸡吧才几年，躺在地上打滚撒赖说屁话。其他人我叫先去你家把好消息告诉你爸妈了，估计已经摆好宴了，你马上就能变回千里挑一的真爷们了。 别哭丧个脸，来，整个口香糖。按你的要求，我又找了一个牌子的，看是不是你一直要找的。“

我支起身，接过口香糖。说了声谢谢。

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街岸上低压钠灯开放着光的蒲公英，硅晶沙船在黑的旷阔的碳沙上起伏，犹如泛着金属光泽的鲸群。然而，伴随口香糖的滋味从口中蔓延，一种视觉上的空白也以我为中心扩散到无限弥远。埋没了岸，灯，碳沙和船的鲸群。在这超凡的白境里，我看见，麦田荒芜，群鸟长出一身锋芒，一条蚯蚓从初生的男孩的嘴里爬出来，而一片小雪错嫁给了春天的诗人。

找对了。

“商陆。“

“嗯？“

“这口香糖哪买的？带我去，现在。“

“开玩笑吧你。“

“没有。我找到周茜了。“

2.

在铁下心宣布那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茶几上的盘子里是瓜子，开心果和削开的苹果。苹果的果肉正在渐渐变色，一片瓜子壳掉在我的鞋子里，脚踝的系统于是一直在弹出提示框。在我的左手边，我的亲戚和朋友们在传看我的“你能装鸡吧为国家传种接代”的报告，我之前试图跟他们谈谈战后如今世界局势的话题，不过似乎他们对我本身的兴趣超过了这个星球的未来。在我的右手边，我的母亲在掐我的手臂，就像过去的二十二年一样。不过她似乎没注意，她掐的硅胶层下面不再会有神经末梢，并不能起到提醒我的作用，自然她也没法继续推销那位“军区医院说了，身体存有率59%，子宫好端端的”的好姑娘。在我的前面，茶几与电视之间，父亲穿着老军装，抱着麦克风，把自己的电子喉咙调成了蔡国庆的声色，在唱《今夜星光灿烂》，自得其乐。

我站起身，眼光落在白的墙壁上，没有看任何人，大声地说：“我已经把申请交上去了，我现在只需要等政府的回复。我已经决定要跟谁结婚了。“

四下无声。隔了一会，父亲转过身来，眼神咬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决定跟谁结婚了。“

“谁？

一台口香糖售卖机。“

……

母亲哇得一声哭起来，双目涌出大量人造泪水来。两只手直拍大腿，对着父亲大声吼：“又来了又来了。“父亲丢开麦克风，眼神猛地利起来，有如鹰隼，他转身走进卧室。他的表现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卧室里传出翻箱倒柜乒乒乓乓，于是我像机关枪版扫射出一大堆话：”爸你去干什么？听我说：她不是一台机器，我是说她是接在那台机器上的人脑主机——咱们家在军区医院认识那么多关系给她装个身子没有问题！爸，我在战前服役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叫周茜是一个医务兵，她喜欢口香糖，我和她亲嘴都是口香糖味——爸这虽然听起来很扯，但是我敢肯定那台机器就是她做主脑的……“

父亲拿了一件重生系统重制器，像提着一把血淋林地刀。母亲哭的更响了，骂着死商头你这么搞何时是个头，又扑着我说：“小商你什么时候当过兵你从来没有当过兵，你怎么会认识一个叫周茜的女兵！“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父亲冲了上来，踹开茶几，瓜子开心果苹果上的全息影像通通失灵，露出微生物合成胶冻的材质，被父亲一脚踩下去，流出油亮的汁液。

跑！

我越过一众目瞪口呆的亲戚朋友，往窗外跑去。假瓜子壳造成的报错糊了一脸，什么都看不见。一咬牙，我用手护着头，对着玻璃窗一跃。

在坠入窗外那条沙河之前，我听见母亲的呼喊。

商陆

商陆

3.

我叫商陆，在决战到来的一年之前，我在军队里服役。体检的时候我认识了医疗中尉周茜。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同时喜欢上她的还有全连83位战友。但是她最后喜欢上的人是我。时至如今，我已经想不起她的笑容，她的发梢，只能想起在第一次亲吻的晚上。我们两个沿着机场的铁丝网走着，她转过身面对着我，捏碎了手里的蒲公英，战机正在起飞，风裹挟飞蒲拂过我的脸庞，引擎巨大轰鸣声里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最后她扑过来抱住我，我亲吻着她，嘴里弥散开一种让我深陷的独一无二的甜味。

在决战终结的两年后，我坐在一台口香糖售卖机面前。那是一台很简单的自动化机器，只链接了一位培育在维生系统的人脑。那是一团泡在充满营养物质的玻璃罩里的人脑，放在机器顶端，没有名字，只有铭牌上一串代码。决战留下了如此众多的人脑，以至于它们代替了所以本属于半导体芯片的工作。看着那灰质上的沟壑纵生，那充满细小气泡的绿色凝胶，一种巨大的距离感，像刺刀一样，抵着我。

我偏了偏头，看见商陆那张旧的合成脸。

他说：“你是个真正的傻逼。“

4.

第一次看见管理员调试界面，第一印象是，如果改成用户界面，真是不知道现在的用户界面好到哪去了。简洁又明了，譬如现在，我能透过界面，清楚看见面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有一颗半原生半合成的头，头发亦是一半真发一半假发，很可笑。在她的左胸，上面挂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周茜。

周茜是一个滔滔不绝的研究员，很明显，她平常没有什么机会抓到一个人听她扯淡。哪怕现在在她面前，是一个身上准确的说只有一个大脑，一片嘴唇， 五节脊椎，一对睾丸属于人类的混合系统，而且这个玩意主系统已经关闭，等待进行海马体重置处理。

她对着我的眼睛或者说光线感受单元笑了笑。鉴于她特殊的头部构造，真的只能说狰狞极了。

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我长得丑？没关系，大家都长得丑。在物质转换武器发动的瞬间，第一个被消灭的就是美。现在的人类不过是战前人类侥幸的残渣啦。“

“残渣，你好。“

“回敬回敬。“

她轻快地敲着键盘，说：“其实残渣还是有区别，好比如说我就没有一对能够通过管道提前知道决战到来的军领导父母，也不会有财力有手腕把拿去当人肉单片机都嫌不够的儿子残渣强行续命。“

“为了公平，请务必把我做成一个汽水售卖机，放在一个口香糖售卖机旁边，谢谢。“

她笑了起来，一开始抿着嘴笑，后来捂着肚子笑，一边笑一边砸桌子。

“看在你又要被重置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次。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商陆的脑组织根本没法复原成一个正常人，甚至当单片机都不够。要不是你有一对可以用来繁殖的睾丸，于公于私，你现在都该在回收桶里发臭。最后我们组是用采样了不同的灰质，像拼百衲衣拼出来的。本来一开始你运行的挺正常的，结果到了后面不大对劲，可能是某个灰质的刺激很强烈，导致你产生了一系列奇怪的想法。你否认自己是商陆，就想象了一个好朋友商陆，有意思。然后有一个苦苦寻找的战前女朋友，叫周茜。哈哈哈，海马体真是个好玩的东西，捡到啥用啥，真可惜我还真没有这么罗曼蒂克的故事。你幻想你服过役，也许是出于商陆对父母的崇拜，或者某个灰质的主人是军人吧。说起来，大概是人的大脑存取记忆实在是乱七八糟吧，这调用一块那调用一块。要不下次我给你装个液体磁盘什么的，省得商陆爹妈天天跑到研究院闹腾。最最最有意思的是，你居然会觉得，你的女朋友会……“投胎”成一个口香糖机器。这个逻辑根深蒂固拔都拔不掉。“

她眯着眼，把脸糊近，说：“看在每次都是我负责重置你的份上，要不告诉姐姐这是为什么呀。“

“去你妈的。半张脸的八婆。“

按下重置按钮的时候，她笑得很狡黠。她说：“想不起来没关系，重置的时候，海马体会把所有记忆理一遍。在短短几秒你就能看明白，你幻想的那个可怜的罗曼蒂克，也许战斗机起飞来自某个死宅对军事视频的回忆，风是一位农民耕作时感受的烈风，蒲公英来自一个小屁孩的郊游，口香糖就只是那种廉价的口香糖而已。“

“那些记忆都是你的，也都不是你的。可怜虫。”

5.

防空警报凄绝的嘶吼着，随着一道闪光，蓝色的极光般的花在夜空绽放。物质破坏性转换的开始，半导体开始崩解，防空警报便呜咽了。水泥路面崩裂 ，瓦解，高楼大厦崩塌，粉碎，都化作黑色的碳沙海洋。地上奔逃的人们，包裹在天地间绝望的黑色里，五官从脸上滑落，内脏从千疮百孔的腹腔流出。血凝固成碳的粉末，飞散在狂风大作的空中，飞跃硅晶化的树木，扶摇至上。

一个人，拖着半融化的身体，缓缓蠕动着。他看着怀中的女人渐渐消逝，只剩下一块灰色的脑组织。人类的最终兵器让他已经分不清黑与白，是与否，情与爱。他看不见，听不到，嗅不得，摸不着。一切生而为人的外壳业已溶解，换个说法，他也只剩下人类的残渣了。

然而他还要活。

衣服融化了，脸融化了，口腔里残存的口香糖融化了，一滴一滴，落在不成形的手上，落在手上那块曾经爱过的人的一部分。

饿啊。

他张开嘴。咬。

咬。

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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