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迦辽——《驱壳》（第二届科幻写作精品班作品）

changlong

编者按：

昨天，由中国数字科技馆和科幻世界杂志社联合举办的第三届“科幻精品写作班”学员名单正式公布啦。

第三届“科幻精品写作班”学员名单出炉

精良的课程设计和导师阵容，再加上一流的发表机会，“科幻精品写作班”在写作者中大受欢迎。经过去年的培训指导后，《科幻世界》的读者想必已经看到学员中有不少优秀作品已达到了上刊要求，并陆续刊登在《科幻世界》杂志上。

今天为大家推送的这篇小说，就是第二届“科幻精品写作班”学员 迦辽的上刊作品《躯壳》。

*本文约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为20分钟。

驱壳

文/迦辽 封面图/张舰

1

翠雨蜷缩在一株兰花下面，紧紧贴着茎叶。大部分身体插入泥土之中，沿着兰花的根蔓延，搜索着那些根须所能覆盖的每一寸空间。亲切的气息引导着她，在黑暗的泥土中抚触而过，终于在须尖上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组织碎片。

那是属于哥哥的碎片。

翠雨颤抖了一下，如果负责看守的红眼正好看向这里，会发现这株兰花的茎骤然膨胀了一圈。那原本与枝叶交融一体的翠绿色胶质在一瞬间闪过暗红荧光，就像人类的血一样醒目刺眼。

稍作调整，翠雨温柔地将碎片扣入体缘，两根触须包裹着它，缓慢吞入体内。然后静止了一段时间，等待外界的反应。

属于守卫的震动依然在数十米外徘徊，丝毫没有向这边移动的倾向。

幸好，翠雨安下心来。愚蠢的红眼依然在和那些通风管道、微型森林做斗争，对于靠近培养仓边缘的几株兰花视而不见。曾经的翠雨确实喜欢躲在那儿，尤其在哥哥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但现在，她已经成熟许多。

“赶紧出来，周先生等不及了！”红眼一边大吼，一边举着探测器在植被中乱逛。他发泄性地踩烂花朵，踢落石块，毁掉翠雨留在树皮上的涂鸦。

他太相信机械了，以至于心核都开始退化，如果所有人类都这么愚蠢那该有多好……翠雨在心中讥笑着，接着发出一声微弱地叹息。人类的智商终究不是平均分配，她的主人——周先生就比红眼聪明得多，也冷酷得多。也许这样的人类才能成为主人，不仅奴役着他，也奴役着自己的同类。

“软泥怪物，给你最后一分钟，自己出来！”红眼咆哮着，将毫无用处的探测器扔到地上，“你逃不掉的，别逼我去找周先生！”

翠雨颤抖了一下，泥土中突然亮起一个光点，只有米粒大小，在浅绿色的黏液中不安地晃动着。那是她的心核，她的意识所在，也是被周先生埋入监控器的地方。监控器依靠着翠雨体内的能量运转，却不为她所用，能锁定翠雨的位置，还能瞬时爆炸，烧毁翠雨的心核。

她的种族可以切分掉四分之三的身体而不死，唯有心核不可舍弃。而无论她将心核转移到身体哪个部位，都无法摆脱监控器的趋附。

翠雨缩紧身体，在离她数十米的地方，红眼还在喊叫着，但她暂时不想理会。碎片溶解，休眠中的细胞在体液浸润下缓缓复苏，细胞膜表面的受体蛋白也发生异变，逐渐与翠雨的身体合而为一。荧光波动，从中释放出的信息素被捕获翻译，转化成微电流为传递至心核，就像哥哥依然活着，在温柔的触碰中和她说话——

翠雨，对不起。

这是为了突然离别，也是为了反复的唠叨而道歉。我不知道这是第几块碎片，也不知道你能找到多少，所以只能不断重复。

我故意输掉那场比赛，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战斗。我曾经轻信于人类，犯下大错，唯有死亡才可弥补。

不过人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强大，强大的是他们创造的机器。但这些机器已经超越了自己的主人，他们无法驾驭，所以才需要我们。

而能与机器融合的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越了人类。

所以，不要放弃。吞下我的碎片，让我成为你的力量，战斗下去，不要停息，直至巅峰，希望就在那里。

2

红眼站在一个树洞前，那是十分钟前他刚搜寻过的地方。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看着像猫一样躲在其中的翠雨。

“你刚才在哪儿！？”他咆哮道，左侧义眼闪着猩红的光。

翠雨默不作声，她的意识还沉浸在哥哥留下的残余回忆里，根本没有注意面前的红眼。那是太过珍贵的体验，他们可以用切割下的细胞团传递信息与能量，但所留存的信息素只有一次翻译机会。

我怎么会觉得你唠叨……她想着。只是十一次的道歉与抚触，转瞬即逝，远远不够。

砰！

红眼一脚踹在树干上。每次看到它，他都会觉得自己左眼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这小怪物的嘲笑。如果不是它，自己现在还是格斗场的拳手，还保有着荣耀与周先生的宠信，如果不是它……

红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心中的杀意冷却下来。从背后取下一根细长的金属棍，用力戳向翠雨的身体。

翠雨清醒过来，拼命挣扎着，但无法抵挡红眼的力量。全身细胞下意识地向心核聚拢，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恐惧。

“得让你尝点儿教训。”红眼冷笑着，“给你这么大的地方住，不是让你玩捉迷藏的！”

话音落下，尖锐的刺痛感从被扎中的地方猛然爆发。一波接着一波，好像有一柄烧得通红的尖刀，在她的身体内来回搅动。翠雨激烈地扭动着身体，荧光不受控制地疯狂闪烁，像一只坏掉的灯泡，表皮上甚至激起一连串尖锐的波纹。她努力调动起还能控制的细胞，在体表生成一条腔道。

“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

一个女孩的声音从中急促传出，不停地道歉恳求。红眼带着残忍的笑容看着面前翻卷不休的软体生物，又等了十多秒，才收回棍子。

“记住你的身份！”他恶狠狠地说道，又踢了下树干，然后丢下一个高强度玻璃罐。

“滚进去，周先生要见你。”

3

在格斗场的准备室中，翠雨见到了周先生。她名义上、也是实质上的主人，正面对着一排水晶柱，看着穿白袍的员工们端着晶屏，像工蜂一样来回走动。

“把‘龙牙’调整到最佳状态！”他趾高气扬地命令道，两位正对着晶屏检查的员工立刻转身向他鞠躬，接着唤来同伴，以更热情的态度投入到工作之中。

“先生。”红眼抱着罐子，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把它带来了。”

周先生点点头，走到红眼面前，观察着蜷缩在瓶中的翠雨。她是那样的暗淡，被电击的部位更是趋近于黑色，看上去就像一片长着霉斑的枯叶。

“又调皮了，是不是？”他露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翠雨乖顺地回应，同时悄悄盯着周先生抚上玻璃罐壁的手指。那食指上带着一枚碧玉戒指，美丽的宝石既是装饰，也是她心核中触发器的控制按钮。

只要轻轻一扭……她为自己的想象颤抖了一下。比起暴躁的红眼，看似温和的周先生才更可怕，这是哥哥一直教导她的事。

“红眼做得不对，我会惩罚他。”周先生瞥了下属一眼，一边说着，一边从身旁侍从手里拿过一个小瓶子。

“但你也有错。巅峰决赛在即，大家都在准备，为了让你能更好的发挥而努力。”他拧开盖子，眯起眼睛盯着翠雨，“怎么能在这时候给别人添麻烦？”

“非常抱歉，我只是……有点儿害怕。”翠雨的声音愈发低落。

“害怕比赛？”

“嗯……”

听到她的回答，周先生叹了口气，表情却舒缓很多。他将瓶子里面的溶液倒进玻璃罐，翠雨的身体骤然紧缩，绿色荧光如波浪般起伏，但很快又平复下来。溶液被迅速吸收，伤口处的黑色也消失不见。

“在你哥哥走后，你就是我的王牌。”周先生看着她，“而你这三年也从未让我失望，一百场战斗，无一败绩，和你哥哥一样……不，是比他更强大的战士！”

“但是……”

“我明白，你哥哥输掉了巅峰决赛，甚至为此而死，你害怕也很正常。”周先生露出悲伤的表情，“可这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你们的缺陷，是那副动力甲还不够强大。”

“但现在！”他猛地转过身，向着那一排水晶柱张开双手，“这缺陷已经被弥补，我们创造出了完美的动力甲，专门为你而设计！”

随着周先生的话语，四下的人立刻活动起来。半分钟后，准备室内的灯光全部关闭，只有他们正对着的水晶柱依然保持光亮。

“来，见证一下。”他接过装着翠雨的罐子，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呲呲”的减压声响起，前方晶柱外壳缓缓落下，露出其中盛放的宝物。在看到它的一瞬间，翠雨甚至停止了蠕动。

那是一具苍金色的全覆式动力甲，高约两米，金属铸成的肌肉充满力量感，浑身上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

“这是‘龙牙’。外壳由最新一代结构金属打造，全身嵌入四百个微型引擎，单手爆发力在七百公斤以上。由四块分离存储电池供能，每块都可以让它支撑全力战斗两小时。内膜上皮用你的细胞克隆制造，可以在三秒钟内与神经连接，生成基膜，指令延时低到可以忽略。”

周先生将罐子平举向前，陶醉地说道。

“这次，没有人能打败我们。”

4

翠雨在罐子里等待着，努力将身体缩至最小。没有外壳的保护，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柔弱的身体，哪怕经历过很多次，她依旧无法适应。但四周的人类都是如此，将脆弱的身体暴露在外，只披着一层比身体更柔软的“衣服”。

他们怎么能适应？怎么能毫不恐惧？

“测试要开始了。”一名工作人员走到她旁边，冷冷地说道。不等翠雨回应，他便端起罐子，同时尽力让它远离自己的身体。

他们讨厌我，也害怕我，翠雨想。就像在她眼中，这些没有外壳的人类很奇怪一样，在人类眼中，一团胶质样的绿色软体也一定非常丑陋吧。但如此丑陋的东西，却是他们主人的依仗，这可真是讽刺。

人类从无脊椎动物那里获得启发而制造出的外骨骼，终究更适合像她这样柔软的生物。外骨骼确实能让人类变得更强，但当金属与引擎彻底超越骨骼与肌肉之时，他们原有的结构就变成了一种桎梏。

锁死的关节、僵硬的肌肉、脆弱的内脏，还有虽然精密复杂却难以匹配连接的神经系统。曾有人以数十道手术改造身体，创造出与外骨骼装甲合而为一的超级战士，但依然无法真正摆脱自身的限制。

而她不一样，她是天生的寄居者、操控者。

操作舱开启，持罐者将她倒入其中。密封门合拢，她的身体在注入的营养液中迅速膨胀，上皮细胞与内壁贴合，基膜生长，严丝合缝地充满了整个空间。在外赤身裸体时的那种虚弱与怯懦飞快剥离，数以亿计的神经线将她与装甲连接起来，意识扩散到全身每一处角落，返回感觉的都是难以言喻的强大。

现在，她就是“龙牙”。

滋的一声，升降门开启。三具她曾经操控过的“狮爪”型动力甲进入训练房间，没有任何招呼与通告，直接向她冲来。

履带与金属高速摩擦的刺耳噪音在训练房内回响，敌人一机当头，合金刃从拳锋中弹出，直冲她的面门。另外两机自左右包抄，位置稍后，却能根据她闪避的方向立刻发起攻击。

但她并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后退。在锋刃临头的刹那，其上半身如从中折断般向后弯了下去，让过拳锋，同时双手紧扣地面，双脚发力上踢！

在超过两百个微型引擎的协同震动中，“龙牙”的双脚正中对方胸口。一声巨响，敌人整个倒飞出去，胸口外甲完全塌陷，黑色的压缩液混合着鲜亮的血从缝隙中飞溅而出，在空中泼洒出数条长线。

突逢巨变，虽然心理上有所准备，但另外两机控制者的意识依然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在这零点几秒的空隙中，他们位置已经到达了“龙牙”的平行线，但攻击动作却刚刚起手。而“龙牙”在击中对手后没有半分停顿，保持着倒立姿态，双腿向两侧打开，双手加压发力，十指插入地板之内，固定住身体，腰部骤然旋转。

以腿为鞭，缩放关节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拉长，苍金色的旋风带着呼啸声出现在训练室之内，作为其陪衬的两具动力甲则像雨伞上的水滴般在旋转扫击中被直接打飞。一人反应较快，及时规避，捂着半边破碎的面甲跪倒在地，摇晃的身体尚能保持平衡。而另一人反应稍慢，被正面击实，头颅直接转了一百八十度，失去控制的身体侧飞出去，在地面上拖出好长一道血痕。

在训练室上方，红眼和一众研究者站在周先生身后，他看着下面那个唯一活着的人。颤抖着，用力攥紧拳头，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电子眼。

“太棒了，了不起！”

翠雨刚刚站定，还未仔细品味这片刻的开怀，周先生充满激情的话语便在训练室中响起。电子门打开，一群技术人员带着各种仪器冲了进来，围在她旁边，敲打着装甲的表面，让她从中出来。

她恍惚地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人类，他们的身体是那么的柔软，只要一拳……

“快点儿，周先生等着呢！”一个声音透过面甲传入，将她的意识从兴奋与恍惚中拽出。她低下头，看到好几个人类站在她面前，他们抬着头，脸上充满了厌恶与兴奋。

厌恶是对她，兴奋是对“龙牙”。

她感觉自己的心核重重地跳了一下，抬起头，看到周先生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自豪的笑容，还冲她挥了挥手，手上的戒指闪闪发亮。

一声微弱的叹息在操作仓内响起。身体收缩，基膜枯萎，神经断线，上一秒还充盈全身的力量随着营养液一同排出体外。虚弱与怯懦再次出现，甚至比之前贴得还要更紧一些。

“龙牙”依旧是“龙牙”，但她又变回了翠雨。

5

巅峰决斗即将到来，对翠雨和“龙牙”装甲的测试训练也愈发频繁。为了看住她，周先生又派来两人帮助红眼，并且在每天训练后都有一次亲切的谈话，不厌其烦地向她重申这次比赛的重要，并许下了无数奖励。这些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但依然安静地配合着。

这颗行星的人类总督好勇尚武，对动力甲尤其痴迷，所以装甲格斗就变成了该星球的一项热门运动。三年一次，先以联赛百场作为淘汰，最后剩余的两人在总督府自建的格斗场内举行决斗，是为巅峰之赛。胜者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丰厚奖励，且并不一定要亲自上场，招募拳手代赛亦可。

翠雨的哥哥是上届决赛中代表周先生参加的选手，却假装落败，被人杀死在台上。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哥哥的死严重打击了周先生的生意部署，让本来自信满满的他亏了一大笔钱。同时也将翠雨被推到前台，代替哥哥成为周先生手中的一把新刀。

直到巅峰，就能看到希望……哥哥啊，你说的希望究竟在哪里？

翠雨彷徨着，也焦急着。哥哥遗留的碎片还有一小半没有找到，她能在基地中感知到那些若有若无的气息，却没有机会靠近。不过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哥哥都在赛场上战死，里面还会有她期待的逃生的方法吗？还是和之前一样，只不过是几句鼓励安慰的话，以及让她心痛的道歉？

终于，巅峰决赛来临，愈发紧密的看守让她最终也没能找齐剩下的碎片。

临行的前一天，在周先生又一次重复那些许诺奖励的时候，她终于开口：

“先生，如果我赢了比赛……您能放我离开吗？”

一瞬间，周先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涂坏的面具一样变得七扭八歪。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带着更温和的笑容说道道：“是我忽略了。仔细想想，自我把你们从奴隶贩子手里救出来，已经有七八年了吧，也确实很想家呀。”

是买不是救，翠雨在内心说道。当然她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反而真的涌起一丝希望。

“……可以吗？”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当然！”周先生肯定道，然后站起身，挥手拉出一张全息星图，“很早之前，你哥哥就拜托过我同样的事情。多亏他提供的信息，最近我终于找到了你们星球的位置，虽然不能百分百肯定，但七八分的把握总是有的。”

“胜利者可以获得总督的奖赏，但我能拿到的其实不多，参赛勇士才是总督真正欣赏的对象。如果胜利，可以直接拜托总督送你回去。”周先生指向星图中的一角，那里距离他们现在所在的行星有数百光年之远。

“但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周先生蹲下身，微笑着，声音愈发温柔，“你们为我战斗了这么久，你的哥哥甚至为此而亡，我一直想有所补偿。所以，哪怕这次败了，我也会送你回去。”

停顿一下，周先生又说：“亲自送你回去。”

6

总督府，地下格斗场。

数千人的喧闹声充斥着赛场，但准备室里依然安静。周先生的雇员在为“龙牙”做最后调整，翠雨待在罐子里，一动不动，脑中回响着哥哥的话：

我曾经轻信于他，犯下大错，唯有死亡才可弥补。

她无声叹笑，浓重的苦涩在身体中流淌，激起一片暗红波纹。听到周先生的回答，她终于明白了哥哥所犯的错究竟是什么。如果哥哥未死，周先生取得了胜利，实力大涨的他想必早已横跨星海，带着捕手与电枷前往她的家乡……

绝不能让周先生去到故乡！她暗暗发誓，但很快又陷入消沉。

如何能阻止他呢？如果赢下决赛只会让周实力大涨，为何哥哥还要她一直胜利？直到巅峰，是希望她与其一样以死抗争，还是面见总督，求取奖励？

但总督会答应她的请求吗？他是主人的主人，而主人总是更贪婪，更冷酷的。

哥哥也没有选择这条路……

开始的报时铃在准备室中响起，四周员工迅速将她送入装甲之内。翠雨没有反抗，寻找强大外壳融合是她的生物本能。基膜生长，神经搭线，她再一次成为“龙牙”，那种力量感没有半分虚妄，但已经无法让她开怀。

哥哥，人类远比我们想象的强大，她在心中轻声说道。但我相信你，我不会认输，我会赢下去，一直赢下去，直到你许诺的希望出现。

在钢铁摩擦的嘶嘶声中，升降平台将她送上赛场，骤起的强光打断了她肆意漂流的思绪。她环顾四周，狭小的格斗台上涂着发黑的血渍，她仿佛嗅到了一丝哥哥的气息。那是历代决赛者留下的痕迹，总督将其当作荣耀，从不让人清理。

格斗台外树立着围栏与防护网，成百上千的观众坐在更外侧的斜坡看台上，俯视着他们，脸上充满了狂热与喜悦。在北边，看台的最高点，一名身穿军装的中年人站起来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是掌声雷动。翠雨还在那人的下手位看到了周先生，那热情谄媚的样子好似平日里奉承他的奴仆。

最后，她看向自己的对手。在格斗台的另一端，一具天青色的装甲反射着灯光，机体在引擎的轰鸣中微微颤动。虽然也是人形，但身体的关节处完全看不到方向限制，甚至还搭载了额外的旋转辅助装置。

就和“龙牙”一模一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她的心头。

7

冲拳、鞭腿、倒折、肩抵、旋打、反抓……

金色与青色的影子在格斗台上相撞又分离。看起来很像、但绝不属于人类范畴的冲击一次又一次碰撞出激烈的火花。一场狂暴惨烈的生死之战，却由于双方太过相似，变成了类似特效表演的华丽镜头。

观众在欢呼，而翠雨的心却已沉入深渊之中。她在这颗星球战斗了五年，只有在与哥哥对练时有过类似的感觉。虽然对方的表现尚有青涩不足之处，但毫无疑问，那就是她的同族。

在空隙之中，她用余光撇过看台。发现周先生和一名陌生男子同坐在总督席下，一人洋洋得意，一人脸色铁青。

周先生的百战百胜太过拉风，终于有人赶在他之前，去到了翠雨的故乡。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让她想要大喊，但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无论是胜是败，是生是死，她已经失去了可以回去的故乡。拳锋交击，装甲上爆出金红色的火花。透过这刹那间的璀璨，她仿佛看到了很久前的自己，为强大的外壳而激动，为人类的谎言而开心，为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而战斗。

那时哥哥也还活着。

“龙牙”的动作越来越慢，突然猛地向后一跳，与对手拉开距离，就此站定不动。对手被她的突兀举动所慑，也停下脚步，警惕观望着。

一秒、两秒……在无数人的疑惑关注中，巨大的装甲抬起右手，以特殊的节奏在虚空中轻拍抚摸着，缓步向对方走去。

别怕，没事的。

那是他们一族安慰彼此的方式，是哥哥曾无数次对她做出的动作。“龙牙”在比赛前已经被锁死了所有通信装置，巅峰决赛需要的是生死相搏，而不是选手间的惺惺相惜。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的同族、后辈，传递最后的情感。

哥哥，抱歉，我不能赢下去了。

“龙牙”保持着诡异的动作，天青色装甲也呆呆地站在原地。嘘声与咒骂此起彼伏，翠雨毫不在意，却看到对方突然颤抖了一下，弯下腰，似被无形的拳头击中腹部。

她猛地抬头，看到周先生身旁那个陌生的男人站起身，大喊着，手中挥舞着某样装置。

哈……人类啊……

她垂下手臂，重新握紧拳头。片刻后，天青色的影子迎面扑来，攻击如暴雨般砸在“龙牙”装甲之上，她不再反抗，凭着仅有的本能稍作抵挡，便被击倒在地。

十、九、八……

充当裁判的无人机飞来，绕着“龙牙”的机体盘旋，同时冷漠地倒数。深绿色的黏液从机体的裂缝上流出，浸入格斗台的地板。翠雨默默等待着倒数结束与最后的处决，观众的喊叫声如海啸般袭来，里面有很多语言她听不懂，但那合而为一的狂热情绪，却随着占比最多的话语表露无遗。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她微微抬起头，环视着四周。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看台，每一名观众都带着浓厚的喜悦，尤其是坐在最上首的总督。整个星球的主人都坐在这里，为了取悦最上级的主人，献上这场杀戮。

她彻底明白了，希望一开始就不存在。哪怕她获得胜利，可以面见总督，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她的故乡已经被发现，而作为装甲格斗的最大爱好者、首倡者，总督绝不会放过他们一族。

翠雨切断了与“龙牙”的五感连接，不再去听那些呼喊，准备在黑暗中享受最后的安宁。但突然，一股亲切的气息在她本体感知中出现，就像她刚上台时感觉到的那样，却更强烈百倍。

就在她身下地板的缝隙里，流出的体液接触到了某样东西。

翠雨，这是我留给你的希望。

甚至不需要接受，一条信息直接从流入她的心核。她蓦地颤抖起来，已经放弃控制的液体倒卷而回，并将接触到的东西吸入体内。熟悉又陌生的触感让她几乎不能自已——那是哥哥的碎片，是他自己的心核。

死者无用，周不会继续携带我的控制按钮。

赢下比赛吧，这是唯一的机会。

不要害怕，我们永远在一起。

与其他碎片不同，心核无法被溶解，信息直接释放出来。她拥抱着他，感受着他最后的气息。一大一小，一灰一翠，两颗心核缓缓靠拢在一起，如双星般盘旋起舞。翠绿色的荧光照亮了“龙牙”的舱室内壁，明暗变换间似潮水一样冲刷着灰色的心核。

……三、二！

在无数观众的嘘声与新一轮叫好中，“龙牙”重新站起。裁判机飞离格斗台，两道影子再次碰撞，这次它们没有分开，而是缠卷在一起。

一拳换一拳，一脚换一脚。再没有花哨的技巧，两机进入了纯粹的反应比拼。翠雨沉静地战斗着，灰色的心核已经被点亮，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安心充斥着她的全身，伴随着淡淡的哀伤，带来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她知道自己赢了，那看似一换一的对打，其实是完全一边倒的战局。攻击时，她每一拳都能准确地破坏掉对方一个微引擎，而被攻击时，她却能在冲击临体的刹那做出微调，让要害旁边的装甲承受伤害。

原谅我……面对着不知名的同族，她在心里轻声说道。

天青色的装甲挣扎着，反抗着，却最终陷入沉寂。十秒倒数之后，“龙牙”给予了失败者最后一击。

更激烈的欢呼响起，格斗台四周的防护落下。总督站起身，向着胜利者招手，纯金色的阶道自看台中央浮现，连接在彼此之间。

她轻轻踏过，向总督走去，看着他，也看着四周所有人。他们欢呼着，享受着，毫不紧张地将自己柔软的身体暴露在坚硬的躯壳之外。

借助“龙牙”，翠雨能看清他们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节，而他们却看不到她真正的样子。操控舱内，双星的舞蹈临近尾声，属于哥哥的心核闪烁着翠绿光芒漂浮在身体正中，而原本属于她的那颗则已然熄灭，即将退场。

“龙牙”沉稳前行，一滴灰绿色的黏液从装甲缝隙中滑出，其中有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她高兴地看到坐在总督下手的周先生突然脸色大变，像见鬼一样盯着她，拼命扭动着戒指上的宝石。细微的爆炸声在她身后响起，那是对旧日的哀悼，亦是对新生的贺鸣。

无数欢笑声中，“龙牙”的引擎嗡然鸣响。

本文原刊于《科幻世界》2019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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