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它，这几个月，我见完了一辈子加起来见过的癌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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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在美国学新闻的时候，我想过留学生活是很辛苦的，但我把那个有关新闻专业的白日梦做得很美。我想象，《纽约客》、《纽约时报》的主笔，乔治·克鲁尼，基努·里维斯之类的演艺界或州长之类的政治家名人频频来学校开讲座，还有我喜欢的尼古拉斯·斯帕克斯、桑德拉·希斯内罗斯这样的作家会来签售……可是，我把故事想错了。

除了新闻伦理、新闻写作和纪录片史，很难学的哲学和英美文学这样的课，我每次去上课都会因为课程太难而脊梁骨冒冷汗。我们很多的时间，是在图书馆默默地研究教授们最喜欢的新闻作品，我们要完成论文，还被要求要写很多无家可归者，贫困故事，受到歧视的亚裔或非洲裔群体以及同性恋人群，遭遇病痛的人。

为了教授的情怀和热爱，为了在他们的课堂上获得高分，我们去过各种各样地方找无家可归和遭遇了艾滋病的人。我们去医院、去公园、去教堂、去地铁，甚至是去监狱……我觉得，那几年新闻学院的学习时间，我把一辈子要见的可怜人都见完了。我那时候还没想到我后来会主动选择去非洲的贫民窟支教，更没想到我会来关注一个和癌症群体有关的事件。而当我成长到现在，我回头看我在校园里去寻找这些题材来采访或跟拍的时光，说真的觉得很惭愧……那时候我的各种摸索，是为了讨好别人，希望更好地写完我的作业，我觉得那些命运遭受不幸的人，我还是不想要见太多。

我可以说自己对命运的残忍，对贫困的认识，对流浪和漂泊不定生活的了解是在一步步深入的，现在闭上眼睛，我都能马上想到当初在公园和地铁站里，身上有着酒味和尿骚味和公用供暖的排气孔混合而成的气味的他们，我也真的立刻能想到他们的脸。我甚至尝试用他们的故事来创作小说。但那真的是一个太天真和太急于完成作业的我。还有太容易害怕太会紧张的我。

我总把求助的目光投给正常的人，穿着体面的人，微笑着的阳光健康的人。如果有人能跑过来和我聊几句，问我在干什么，我甚至会充满感激……怎么说呢，20岁的我还完全不懂那些口袋里掏不出一美元的可怜人，那些酒醉的流浪汉，那些深受PTSD（战争创伤后遗症）困扰的老兵。他们开口向我借钱的时候，让我恐惧和拔腿想跑；他们因为我是单身年轻女孩而和我开玩笑的时候，让我气愤到接近疯狂的程度；他们没有像样的衣着却去参加社区的集市活动或者有意义的游行活动，我却很少意识到他们的慷慨和精神满足。但我也很想为自己辩解两句，毕竟我20岁，只身到美国留学，我很可能遭遇事故，我很可能受到伤害……我的情感又太过脆弱。

回望起来，那时那些在我笔下的人，他们的失败和痛苦辛酸，我还不配面对。我也完全纪录不了他们孤单寂寞的灵魂。我总是在还来不及等到他们有时也会开心地唱歌跳舞表演的时候，就早早地离开了“现场”。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还很想用他们的经历来创作小说。

他们可以“活得像是百万富翁”。我为当年的自己感到惋惜，我肆意糟蹋了很多活得像是百万富翁的人的人生，以及那些本来我可以一层层往下说的故事。我不懂得幽默、精神内涵，命运的丰富多彩，我更不懂得疯狂。我想过最美好的生活，被文学浸泡的生活，艺术家的生活。远离苦难的生活。

所以当接近30岁。当我遇到了那么多癌症患者，我觉得我突然注意到了那之中的一个求助的眼光。还有他们的精神，想象力，他们或许有很高的品位，这些都不是假的。只是我从前无法做到深入理解。我只能说，时光不单是会让人变老，时光也会让人新生。

我是因为了解中药鼻吸汗蒸调理的方法见到和有机会采访他们。

当见到的癌症患者由一个变成一百个，变成两百个，我的紧张感并没有增加。我见到他们和认识他们，是因为鼻息汗蒸调理方法，这是一种中医的调理方法，它可以帮癌症患者增加免疫力。我所见到的癌症患者们他们在那里生活得很好，让人完全不觉得那是一群癌症患者。

我很惊讶，今天的我自己，会重新审视当年在美国大学里教授推荐的关于流浪汉的深度报道。还有跟拍摄影师为艾滋病患者拍下的图集，以及为什么其中一些作品会获国际性的奖。还有，故事不仅是也不总是忧伤的。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分配，谁都有机会被分配到任何一个地方。

我开始关注慈善，公益，我开始想“镜头够近”、“素材要怎么才够多”、“故事要说得够深”，我开始觉得我有那种冲动要去定格有关他们一些瞬间。我知道癌症不可能痊愈，我觉得癌症患者明天死掉都有可能 ，但是他们始终想被关怀，被平等对待，不被过度同情，有个暂时的家，他们可以有朋友，他们会制作美食和果汁，请朋友们吃。他们很爱看书，还是哲学以及中医或医学专著的那种书籍，在墙上贴满了励志警言。

有一次，一个来自黑龙江的癌症患者，拿了一个相机来问与我同行的一位摄影老师，我在那一瞬间还是有一点吃惊，她快60岁了，竟然想开始学摄影。还有一个加拿大的华裔，一位鼻咽癌患者，她丈夫去世了，没有孩子，她很热情地接受我们的采访；后来我们在餐厅吃饭，她专门过来，给我们分享她上一个礼拜过生日留下来的巧克力，还有她的朋友们送给她的薰衣草种子。那些种子，我后来带回了家，等着合适的季节把它们种下去。还有一位林大爷，肝癌晚期，他每天都给自己做酸奶，像港片里的台词一样笑说酸奶可以帮助他’泡妞’，他的确会雷打不动地把做好的酸奶分给很多女性。

还有一位福建的大姐，她是肝内胆管癌患者，她为我们包过饺子，请我们吃了一顿鸽子粥，跳过一段观音菩萨如秋月的佛教舞蹈。她穿着那么飘逸美丽的服装，她那么虔诚的祝祷，电脑里播放着佛教音乐，我们的面前有一副观世音菩萨的画像。好美。

有一个年轻女人患了乳腺癌，大家都叫她小袁，我们去参观过她的房间，我还专门走进她和她室友共用的洗手间，我看到洗漱台上充塞的化妆品，不是品牌的但是也是各种各样的。我和一位从事纪实摄影的老师晚间散步，还遇到她在注视着一只萤火虫，她蜷着腿靠在凳子上，好像那是一个空间让她思考。也好像那只萤火虫为她带来了黑夜里的一点光。

还有一个鼻咽癌晚期的年轻女人叫小唐，她离了婚，年纪是三十一岁半。她没有钱，靠着这个调理免疫力的方法免费资助，她很乐观，但再乐观她对自己的转移和复发也无能为力。不过她笑起来真的很有感染力，让你情不自禁地觉得她的生活正走向光明。她还列出了她有生之年要做的事，要旅行，要学习跳舞，要开淘宝店。很幸运的是，她现在的身体也正在往好的方面恢复。

每一次采访，都让我听到了他们的很多经历，可能是因为还不够熟，他们讲的大部分是患了癌症之后的经历。他们尚未慷慨到分享人生经历，这大概是东方人骨子里的含蓄吧。

命运已然如此，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就到地狱般的生活里去了。见到他们，或许只是我们一段“灵魂出窍”的日子。

先不说她们，先说我自己吧。我的20岁和30岁，当我重新遇到他们，当我已经遇到过人生各种无法解释和无法避免的处境，当我偶尔会想起当年采访的各种人群，当我经历过失眠和意外的病痛。当我看过很多用专业的器材和技术，为街头的无家可归者义务拍照的摄影作品；当我看过很多导演拍下的无家可归者、被遗忘社会黑暗角落之中的人群的电影……当我重新成为了我自己。

再说回中药鼻吸汗蒸调理癌症的方法。古希腊人有一种宏大的宇宙世界观，在这种观念的引导下，人们对我们生存生活于其中的自然世界充满敬畏、惊奇和仰慕，这也是古希腊人之所以能够创造哲学的根本原因所在——哲学起于惊奇。

我们是出于惊奇而来的，有什么比到现场看更能看到真实的状况呢？“想要中六合彩，还得上街去买啊！”

现代性心态，现代化科技，每个人受益于现代文明的进步可以一日千里。现代思想的享乐主义和进化论，都有它们的好处和坏处。进化论有一个好处，大量的调研实证，证明了我们人类存在于整个生命生物进化的链条之中，并且处在比较高端的一环。但进化论有一个坏处，它使现代人相信单向度的进步观念，以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纯粹的竞争的世界，人必须征服，和优胜劣汰。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优胜劣汰，那么是不是太危险了，我们的世界是不是要像复仇者联盟电影里那样，被灭霸打一个响指让世界无缘无故消失一半人口。中国道家的“道法自然”和佛家的“诸法空相”都彻底得说过，我们生存的世界更应是对中和之道的把握。

民间中医、治疗疑难杂症偏方，除了部分卖药行骗的，我相信其中有相当多都有准确的治疗效果，如果不是得到了身体和心态的平衡，在那里调理的癌症患者谁要跟你去讨论意识讨论身心灵讲人生故事啊，他们忙得要做有关生死的功课都来不及。马克思提出“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而对在这里调理免疫力的癌症患者，他们所做的是将“改造”变为“改善”，一字之差，意味深长。

PS：所有配图来自摄影师BNUT-大花生的作品《他们》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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