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岛上的邓世昌和其爱犬“太阳”的铜像
高考历史复习题的发难
2007年江苏省的一份历史高考复习题中出现了一道特殊的习题:具体内容限于时间久远,本人无意去逐字逐句记忆,该题的大意是甲午战争的英雄邓世昌在军舰上带着一条名字叫“太阳”的狗,要求学生们对这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题目看起来平淡无奇,就是一篇很普通的小命题作文,而标准答案中却包含有对邓世昌舰上养狗持批评的内容在其中,其引导性是显而易见的。
也许区区一题复习题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如果从复习题本身放大到网络上的话,对邓世昌的狗的微词就不是那么孤立的存在了。
这种微词最先出现在2000年的一篇名叫《北洋水师,剥下你虚伪的脸皮》的网络文章上:
“大家都非常崇拜的丁汝昌的手下邓世昌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军舰快被击沉的时候指挥战舰向‘吉野号'撞去。被‘吉野号'的鱼雷击沉。他和他的狗一齐被淹死了。这就怪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他带着狗来干什么?由他和狗的感情上看他们呆的时间还不短。看来我们的邓世昌将军平时经常在军舰上遛狗了。而且别人都不以为诧,反以为是风雅。不知道现在的省长市长们到哪里开会的时候牵着两条狗去,恐怕官职马上就要丢了吧。而在他丁老人家眼里却见怪不怪。”(令本人匪夷所思的是,2008年,同样的话居然神奇的出现在国防大学教授马骏大校的著作《晚清军事揭秘》P173-174页中,只不过文章的名字换成了《剥下丁汝昌、邓世昌虚伪的脸皮》,其中的来龙去脉显然是一笔糊涂账。)
“我想,纵览世界各国海军,恐怕没有哪一个国家的海军允许自己的将领在舰上养狗的吧!军舰是用来作战的,虽然要求官员都住在舰上,但毕竟这里是作战的地方,不是用来消遣娱乐的。身为管带的邓在舰上养犬,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将领。邓在北洋海军中可以算是最优秀的将领了,其尚且如此,其他将领士兵就更加腐化了。……如此海军,焉能不败呢?”(网络文章《邓世昌之我见》)
随着时间的推移,报纸等媒体也不甘寂寞了:
“……这里的‘义犬’、‘灵獒’,说明邓世昌的确在军舰上养过宠物遛过狗。而据姜鸣先生说,在军舰上养狗本为《北洋海军章程》所不许。可见,这里所谓‘义犬’、‘灵獒’的颂词,并不能掩饰邓世昌的违章行为。……”(《文汇报》“到哪里寻找完美的民族英雄?”)
真是有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味,甚至在邓世昌铜像坐落所在地——威海,也出现了了一种声音,把邓世昌的铜像从环翠楼广场前挪走,原因是铜像“太大”、“太不协调”,至少也该把铜像脚下的狗铲掉——
仇志海所作环翠楼前邓世昌和太阳犬铜像,曾有人建议将这条狗从邓世昌脚下铲掉
以上这几段文字也许因为是出于“胜者王侯败者贼”的习惯性思维,当北洋海军成了甲午战争的失败者后,似乎这支舰队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变成了战败的原因,当其他所有的理由都被别人找得差不多的时候,回过头突然
发现:哟!邓世昌还有一条狗还没“发掘”呢!结合现在“宠物不能带上军舰”的“想当然”,认为既然“现在的省长市长们到哪里开会的时候牵着两条狗去,恐怕官职马上就要丢了吧”,那么在北洋海军时期邓世昌在军舰上养狗就一定是“马上要丢官”的行为。于是乎,当某些人发现到邓世昌并没有因为带“太阳”犬上了致远而受到任何处罚的时候仿佛如获至宝,认为他们终于找到了北洋海军输掉甲午海战的一个新的原因,就是连大家都奉为民族英雄的邓世昌都带头违反规定,将宠物狗带上了战舰,而且还带到了炮火纷飞的战场,那么北洋海军的军纪差到一个什么地步,这个结论似乎是可以定论了,又一个“研究新成果”就这么“诞生”了。
动物登舰的传统
清议滚滚喧嚣,原来邓世昌也不是个“清教徒”式的军官啊,他也懂得养一条宠物狗来“放松心情”,但是军人怎么可以养宠物呢?而且还是相好的赠送的宠物(在冯小宁导演的电视剧《北洋水师》中,邓世昌与刘步蟾的小妹有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桥段,而太阳犬则是刘小姐送给邓大人的纪念,当然了,被不少年轻观众理解为定情的信物)。连他这样的人都喜欢玩宠物,那么整个北洋水师的军纪一定是腐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因为在他们看来,动物登上军舰的甲板是不能被军规所允许的,纪律森严的军舰上出现了动物,一定会给整艘军舰官兵的士气造成非常不好的负面影响。
如果不懂海军的传统和文化,还真能被这等堂皇之词蒙住双眼,认为此说的确能成立。但是实际上,阿猫阿狗们到底能不能登上军舰的甲板呢?
在一艘军舰驾驶室内“掌舵”的狗狗
凡事都要讲个令行禁止,如果要禁止动物们登舰,则必须有一个出自海军部门的规定才能生效,那北洋海军的“令行禁止”来自何方呢?此“令”非《北洋海军章程》莫属了,作为规定北洋海军行为的标杆和准绳,也只有《北洋海军章程》有权规定邓世昌能不能把“太阳”犬带上他的“致远”舰了。那么北洋海军章程里有没有类似禁止在军舰上养狗或者其它动物的规定条款呢?
当本人拿到《北洋海军章程》和《北洋海军练船章程》的原文后,就从头到尾研读了个遍,可是翻来覆去的研读也没找到章程里有半个字关于禁止在军舰上养狗或者其它动物的规定。既然《北洋海军章程》上没有禁止太阳犬上舰,那么,太阳犬上舰首先就绝不能被看作为违反《北洋海军章程》的行为。凭什么认为在致远的甲板上出现了太阳犬的足迹会和北洋海军的素质沾上关系呢?
也许,某些人会认为《北洋海军章程》没有规定禁止的行为,并不等于这是合理的行为。对这个论调,本人认为不值一驳,就算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某行为没有规定禁止那么做,那么该行为就是被允许的(例如:某路段没有安放禁止停车的标志牌的话,那该路段是可以随便停车的)。
英国装甲巡洋舰“好望角”号上的山羊
而且,只要稍微对世界海军历史文化有所了解,我们都会得出一个结论,动物上舰在西方海军具有悠久的历史(猫的足迹最早出现在古埃及尼罗河上的草船中),由开始的养猫防鼠逐渐升级到了动物成为整条军舰的吉祥物。由于军舰的航迹渐行渐远,从欧洲到亚洲、非洲以及美洲,因此登上甲板的动物种类也由最初的猫逐步发展到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小到鹦鹉八哥(鹦鹉最深入人心的形象莫过于海盗船船长肩膀上一刻不停闹腾鼓噪的独眼鹦鹉),大到熊豹虎狼的身影都能在当时的军舰上出没,更有甚者,连河马、犀牛、羚羊、袋鼠这些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动物都能在军舰上安家。德国海军轻巡洋舰“柯尼斯堡”号在鲁菲季河三角洲驻泊期间曾短期饲养过一头小河马(德国水兵还特别在军舰甲板上用帆布和木板专门给这个小家伙围起了一个游泳池);英国巡洋舰“肯特”号的吉祥物是一只凶猛的孟加拉虎;阵亡在罗科内尔海战的英国东印度分舰队司令克里斯托弗·克拉多克爵士一生未婚,无儿无女,陪伴着他的“亲人”只有两条狗,须臾不离身边,而他最后阵亡地点——装甲巡洋舰“好望角”号上也有一只作为吉祥物的大角山羊,以上三只动物随着军舰和爵士本人同沉海底;同样在大东沟海战中,作为北洋海军的对手——日本联合舰队中有三艘军舰的甲板上也有动物的身影:“高千穗”号防护巡洋舰上有一只老鹰、“秋津州”号防护巡洋舰上有一只鹦鹉、而旗舰“松岛”号上则有两头大黄牛(而且这两头大黄牛都在“镇远”号命中“松岛”号引发的大爆炸中被活活震死)。
日本浮世绘上出现的松岛号上养的大黄牛
由此可见,宠物在拥有悠久的海军传统的国家的海军里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北洋海军作为一支师从西方的近代海军,在买来了近代化的军舰的同时,也很自然的将当时西方的海军礼仪和风尚引入国内,不但太阳犬出现在“致远”舰的甲板上,福建船政水师旗舰,二等巡洋舰“扬武”号的甲板上也有一条狗(推测是中国本土的田园犬),在惨烈的中法马江海战中,“扬武”号巡洋舰沉没,而这条狗却奇迹般的幸存下来,并自己泅水上了岸;当辛亥革命在国内如火如荼的时候,身处英伦的一代名舰——防护巡洋舰“海圻”号上举行事关倒向保皇还是投身共和的“公投”队列中包括着一只白色的波斯猫的身影,而这只波斯猫也用实际行动随着全舰官兵宣布“海圻”号易帜,支持共和,青史留名。可见,太阳犬在中国近代海军中也并不是“孤家寡犬”,本人试问:如果邓世昌把太阳犬带上“致远”舰的行为是北洋海军军机败坏表现的话,那一头大黄牛居然踏上了堂堂联合舰队旗舰的甲板,一天到晚慢慢悠悠不停反刍着草料的样子,那日本联合舰队的军纪岂不是更加败坏了?
一艘德国军舰上,和水兵们一起午睡的棕熊
宠物乎?水兵乎!
各种动物作为军舰的成员和吉祥物,起到了活化舰上的气氛、凝聚水兵士气,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作为其中的代表就是英舰“紫石英”号上的“好猫西蒙”)。为了答谢他们给水兵们带来的欢乐,海军的官兵们也给了这些动物们应有的待遇——
“好猫西蒙”和它的墓碑
在西方海军中——凡是军舰上的动物纳入水兵的编制;它们的饲料以及饲养产生的费用都从海军军费中支出;如果这些动物在提高军舰官兵士气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的话,海军方面还专门设有授予舰上动物们的勋章,分等级以区别贡献的大小;动物们在“年老”退役后还有专门的住所颐养天年;甚至在死后还专门安葬在海军宠物的墓地中并刻有精美的墓碑;即便在战斗中沉没军舰的宠物被敌方捞起,它们的身份也是堂堂正正的俘虏,享受的是正规《日内瓦公约》规定的俘虏待遇(德国海军著名的风帆袭击舰“海鹰”号每每击沉一艘商船,沉没商船上的宠物小猫就会成为“海鹰”号上的“小俘虏”,最多的时候达到百余只)。
美国铁甲舰德克萨斯号上的猫和狗
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这些动物们在军舰上的地位并不仅仅是“宠物”,地位和普通水兵无异,猫、狗等体形较小的动物甚至拥有自己的床铺(停泊在泰晤士河伦敦塔桥处的“贝尔法斯特”号巡洋舰博物馆的水兵舱里就能看到为舰上的小猫准备的很考究的小吊床)。西方军舰甲板上的宠物,作为海军文化的传统,在西方海军中一直延续至今,并时不时的来一两则趣闻给海军爱好者们来一个惊喜。
拥有专属小吊床的小猫
好友曾给本人看了一则发生在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趣事,原文如下:
On
November 5,
1995, a month before the Army-Navy football game, a group of seniors from the
West Point staged a pre-dawn raid on the Naval Academy
dairy farm in
Gambrills, Maryland and kidnapped three of the Bill the Goat XXVI, XXVIII and XXIX. The
Pentagon was notified, and the three goats were returned under a policy forged by general officers of the Army and Navy that stipulates that the“kidnapping of cadets, midshipmen or mascots will not be tolerated.”(维基百科英文版)
粗译大意是:
1995年11月5日,在陆军-海军足球赛之前的一个月,从西点军校来的四年级生,在海军学院的酪农场上发动黎明前的奇袭,绑架了山羊比尔廿六世、廿八世和廿九世。五角大楼后来获知消息。由陆军和海军军官所组成的警方将3只山羊送回,并规定:“绑架陆军学院学生、海军学院学生和吉祥物,是绝不容许的事情。”(山羊为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吉祥物)
山羊是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校的吉祥物
在我们一般人看来,仅仅为三只山羊就能惊动堂堂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实在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但是在懂得海军文化史的朋友们想必都明白:这三只山羊对于美国海军而言的意义非同一般:这是海军学院的吉祥物,也是美国海军的吉祥物。就算是军纪堪称严明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一些二线舰艇上,也有养来捕鼠的猫咪“喵喵”的叫声出没——
站在邓世昌铜像的脚下
威海市市中心环翠楼广场上常年矗立着一座邓世昌的铜像,在邓大人的左脚边上趴着他的爱犬“太阳”,这尊连同大理石底座总高达10.2米的铜像自1986年9月16日落成起就被视作一尊民族精神的图腾,接受着男女老幼炎黄子孙的崇敬和纪念(当这尊铜像因去年环翠楼广场改造工程被随意的移走后,本人还致信威海市长信箱询问该塑像下落,直到今年五月铜像回归环翠楼为止)。就“太阳”犬在“致远”舰上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在战争中的表现来看,它是有资格蹲在邓世昌的脚下的(“致远”舰的水兵纪律在整个北洋海军中堪为翘楚,在大东沟海战中的表现也属最勇猛之类,若按照有宠物就会给军纪带来负面影响的逻辑,恰巧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某些媒体和个人可以根据现在的某些不合理的现象“推测”出一百多年前的行为显然是不合理的。基于这种指导思想,可以在对海军发展史和海军文化知识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从海战战术和海军技术发展的角度仔细分析追寻北洋海军战败的根源,反而一门心思关注着“人”的问题,将北洋海军中任何他们所看不顺眼的一切无限上纲上线到战败的根源层面上。在本人的眼中,这种逻辑往好里说是对海军传统一无所知,不得要领;往坏里说那叫故意反说歪说历史,迎合某些“猎奇”的心理,正襟危坐的戏说历史。
由邓世昌的狗说开去,拷问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历史、社会责任心。“军舰上养狗是军纪败坏的表现,是要丢官的行为”,这种在海军史研究者眼中不啻是
笑话的无稽之谈在某些历史研究者以及媒体人的眼中居然成为一本正经的对北洋海军的指责,本人不由得请问:作为一份流传甚广的报纸媒体、一本近代史普及读物,它们的作用是要教育后人以史为鉴呢——还是要教后人以戏说和评书去颠覆历史呢?
见过环翠楼前的邓世昌的铜像的朋友们都说邓大人的铜像很高,高到我们必须去仰视——因为在他身上,体现出了中华男儿永不屈服的铮铮铁骨。铜像那如炬的目光仿佛在问他脚下的每一个男儿:是否对的起中华男儿永不屈服的那副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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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大人的铜像很高,高到我们必须去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