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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作者:阮梦丛
1
“妈您看!今天老万穿得更花哨,还披了一个像印度沙丽那样的纱巾!”一个女孩趴在窗口,指着楼下一个身穿花裙、身材佝偻的老头,转身对妈妈说。女孩的妈妈走到窗前,探身看了看:“也不知道老万哪淘换来的衣服,件件都这么鲜艳!”
老万生活在这个居民区很多年了,今年应该有六十多岁。邻居们也说不清他的全名是什么,似乎一直以来就都叫他老万。
老万长得非常一般,甚至有点丑。身材不高,弯腰驼背,皮肤黝黑。一张嘴有点歪,还缺了好几颗牙。跟别人打招呼的时候,先咧开歪着的嘴唇,眯缝着本就不大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早啊,您出去呀?”
邻居笑嘻嘻地问候:“哟,老万,今天打扮得可真俊!您这衣服都哪买的啊?”
老万还是眯缝着眼睛,嘴歪得更厉害了,呵呵地笑着,不说话。
“这老万,你夸他穿得好看,他还真当真!”邻居们背后评论着。老万从哪找来的这些衣服,没有人知道。
但他每天早上必定将颜色艳丽、样式繁复的女士服装仔仔细细地穿在身上,然后蹬着自己的破三轮车,到几公里外的河边大桥上。有人经过大桥,就会看见老万定定地站在大桥边,眼睛望着远处。如果有风吹过来,就能看见老万身上的裙摆被轻轻吹起来,露出下面或红或粉的紧身裤。
“今天老万穿了一双红皮鞋,难为他一双男人的脚,真能塞得进去!”
“昨天老万头上还插花了呢,粉色的绢花!”
老万的穿着打扮已经成了邻居们的谈资。
2
老万并不是一直都穿成这样。
二十岁那年,他娶了邻村的姑娘,隔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妞子。
妞子满月那天,妻子从娘家坐月子回来,在衣柜里发现了不属于自己的女人衣服。老万怎么解释,妻子都不相信他没有出轨。最后老万自己穿上了那些衣服,妻子闭了嘴。
“这是我的,真的是我的,我从垃圾堆捡的。”老万穿着淡蓝色无袖带圆点的的确良衬衫,后背有个大口子,站在妻子面前,低着头。
“脱了!”妻子有气无力地说。
女儿五岁那年,老万和妻子离了婚,女方再嫁。妞子留在了老万身边。
“我有几件衣服,买大了,搁在衣柜里,不带走了。你要想穿……你就留着吧。”临走前,妻子跟老万说。
老万错愕地看着妻子。
“你要是不打算成家,就带着孩子好好过,我也不会不管她。可你要是再成家,这些衣服就扔了吧,没有女人能受得了这个。”妻子说。
“我不会穿的,你放心吧,我带着妞子好好过。你……没跟孩子说起过吧?”老万说。
“没有。”妻子回答。
3
妞子去上海念了大学,也在上海成了家。老万为了去上海参加妞子的婚礼,特意订做了一身西装。可惜他身材太不标准,弯腰驼背,腰粗腿短,西装穿上身不像岳丈,倒像是偷煤的。老万带着这身西装和畏畏缩缩的劲头去了上海,回来的火车上哭了一路。
“从此就跟孩子分开了。”老万跟前妻唠叨着。
“妞子还回来看咱们,别难受了,本来你心脏就不好。”前妻安慰老万,她几年前又离了婚,自己一个人过,有时候到老万家里帮忙做些家务。
有一天前妻发现自己当年陪嫁过来的小行李箱还放在衣柜的顶层,她喊老万:“这个你还没扔?要不还是我拿走吧。”
老万在厨房做饭,没有听见。
前妻打开皮箱,里面是离婚证书,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当年离婚时留给老万的衣服。
“你穿过没有?”前妻抱着衣服走到厨房,问老万。
老万回头瞥了一眼,又转过身,摇摇头。
“为啥不穿?”前妻站在身后问。
“妞子看见不像话。”老万声音特别低,又突然提高了八度,“快出去吧,饭这就做得了。”
“你穿上我看看。”前妻伸出手指头捅了老万后背一下。
老万一动不动。
“怕什么,就咱俩。”前妻又捅了他一下。
4
“好了出来我看看。”前妻坐在饭桌前,桌上的饭菜早就没了热气。
卧室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老万压着嗓子说:“不行,系不上扣。”
前妻跑进卧室一看,笑弯了腰。
只见老万上半身一件红色开身毛衣,紧紧地绷在凸起的肚皮上,只有一个扣子勉强系着;下半身是一条淡黄色的裙子,可是只提到了大腿根。老万站在那,双手提着裙子,尴尬地看着前妻。
“脱了!”前妻不笑了。
“噢。”老万听话地坐在床上,把裙子费力地从脚踝拉下来。
“我给你加个腰,钉个纽襻,不用这个拉锁,你就能穿上了。”前妻从老万手里拿过裙子,在床上展开,研究着腰围部分。
老万下半身穿着自己的秋裤,上半身绷着那件红色的毛衣,坐在床上看着前妻发愣。
前妻站起身,把裙子放在胳膊上,从卧室外面带上了门:“赶紧穿上,别冻着。”
“哎。”老万觉得脸痒痒的,抬起手摸摸脸,手有点湿。
5
老万第一次把女装穿出门,是妞子嫁到上海一年后。更确切地说,是妞子夫妻俩在国庆节期间来北京看望了爸妈又回了上海之后。
送妞子去火车站的路上,老万指着路边的大桥说对女婿介绍:“我小时候没有这个桥,只有这条河。”出租车开过去好远了,老万还在回头看:“小时候这条河淹死了不少人。妞子的奶奶在这救过村里的一个小男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女婿坐在副驾驶上,勉强表示兴趣。
“那时候我还小哩,也就十来岁。”老万用手指点着车窗。
6
十来岁的老万——应该叫小万,那天放学回家没看见母亲。锅里倒是有饭,可是小万吃不下去,他心里莫名地觉得不踏实。他放下书包,转身出了门,碰见郑家奶奶:“看见我妈了吗,郑大妈?”
“接你放学去了吧?我看见她往小学校那边走。”郑家奶奶晃着水烟袋。
小万一个人往学校走,想着在路上能碰见母亲。村里的学生上学和放学走的不是一条路。放学需要走大路,更靠近那条河。小万想到,母亲到学校没有接到自己,一定走大路回家,那么自己现在走大路,就可以迎到母亲。
走到河边的时候,他就看见母亲了。母亲穿着常穿的那件灰袄,瘦小的身影在河边晃啊晃。
小万刚要喊母亲,发现母亲的身影晃得更厉害了,然后就没影了。
小万腿都软了。天色有点黑,小万揉揉眼睛,河边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
忽然,岸边有人打了声唿哨,又好像有人在喊:“掉河里了!”更远处有人回应:“拉上来!”
小万拔脚便跑,他边跑边努力分辨着远处的人声,可是听得真切的只有自己的脚落在地上的“咚咚”声。
他跑到河边,看到了母亲,湿漉漉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拍着母亲喊“大姐没事吧?”一个从母亲怀里扯出小孩,问:“呛水了吗?谁家的孩子?”
小万的母亲救了落水的孩子,村子里都传遍了。有人给他家送了米,有人给小万送了鞋垫。学校的老师说,小万你应该写一篇歌颂你母亲的作文。小万回家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他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只记得湿漉漉的母亲拉着他的手回了家。换下了湿漉漉的外套,里面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衣服,脖子上围的纱巾湿得成了一绺,脚上的白皮鞋每走一步都“汩汩”地往外渗水。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第一次穿得这么鲜艳。
秋衣和纱巾晾干了之后,母亲就收进了箱子,再也没拿出来过;皮鞋裂了口,在床底下扔了好多年。
母亲那天为什么要去学校接自己,怎么看见小孩掉河里,又是怎么把孩子拉出来的,小万一概不知。他也不敢问母亲。
“我记得您说奶奶长得可漂亮了。”妞子说。
“是。”老万回答,“你奶奶嫁到咱们老万家的时候,带了两箱子衣服首饰,打扮起来跟仙女似的。”
女婿在出租车前排笑出了声。
老万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我爸爸没了,我妈就不打扮了。家里也没有钱,每天顾柴米油盐还顾不过来呢。”
“不管怎么说,”妞子像是警告自己丈夫似的,大声说:“我奶奶可是救了别人的命啊,还好她会游泳。”
“她不会游泳。”老万说。
母亲到底为什么那天出现在河边呢?又为什么穿得那么好看?她真的是救下了孩子,还是……那正巧落水的孩子挽救了想要寻死的母亲?
老万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反正救了人之后,街坊都对母亲热络了起来,再也不当面说她“克夫”了,再也没有人晚上偷偷往他家门上抹大粪了。可是母亲夜里还是会哭,小万在被窝里听着母亲低低的哭声,想着母亲戴上纱巾的美丽模样。
7
送完妞子夫妻俩,老万回到家,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条丝巾。这条丝巾特别长,应该叫披肩比较合适。粉色的底,上面纹了金线。老万把披肩围在脖子上,看着镜子。披肩看起来有点旧,有一两处丝被划破了。
“当时从楼下垃圾堆捡出来的时候,没看见有坏的地方”,老万自己跟自己说。他把破损的地方压在下面,又看看镜子。他把披肩取下来,展开,叠成一个大三角形,往头上一披,盖住了稀疏发白的头发,艳丽的粉色搭在自己的肩上,像长长的头发。
老万把披肩折成长条,轻轻围在脖子上,出了门。
迎面遇见邻居:“老万,出门呀?”
老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脖子,点点头,骑上了自己的三轮车,赶紧往前蹬,把邻居甩在身后。
“哎?”邻居叫了一声,老万心里一慌,差点从三轮上掉下来,“女儿跟姑爷回去了?”邻居问。
“哦哦,回去了。”老万没回头,敷衍地回答,心里轻松起来。
一口气骑出村子,骑到了大桥。老万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停了车。他也不下车,就定定地坐在三轮车座上,双脚保持着蹬车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十月的风有点凉,吹起了粉色的纱巾,几根金黄的丝线被吹得翘起来,在老万的腮边微微地晃荡。
一个把自己打扮得如此鲜艳的人,站在河边,会想些什么呢,觉得自己很美吗?路过大桥的人,看着老万的身影,都会想。老万站在桥头,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8
老万穿颜色鲜艳的毛衣,邻居开始颇不以为意。
“自己一个人过,捡啥穿啥,瞎穿一气!”大家这样评论。
后来老万穿上了裙子,蹬上了高跟鞋,邻居说他是神经病。
“是不是受刺激了?”大家猜测,“老万这辈子确实苦,小时候没爹,长大了没娘,娶了媳妇,媳妇跑了,带大了女儿,女儿走了。”大家这样叹息。
“是不是带到医院检查一下?”前妻来帮老万做家务的时候,邻居这样向前妻建议,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
前妻笑笑:“您出钱,我出力,咱把他送医院去?”
邻居哑然,转头骂开了:“一家子神经病!”
三年之后,妞子离婚了,回到了老万家里,带着自己的女儿。邻居突然发现,老万不再穿女装了。没有纱巾和帽子的遮盖,大家才发现老万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妞子还不到三十岁,还带着个孩子。结婚刚几年啊,以后怎么办?”老万挠着自己的白头发。
“什么怎么办?”前妻把药递给老万,“顾好你自己吧!”
老万接过药,一股脑吞了下去,又灌了一杯水,摆摆手:“妞子这不是成笑话了吗?”
“你自己不就是个笑话?”前妻拍着桌子,“我们笑话你了吗?妞子笑话你了吗?现如今你嫌她是笑话?”
老万抬头看着前妻。太阳就要落山了,房间里还没有开灯,老万努力瞪大眼睛,什么都看不真切。
前妻从阳台拖出一个蛇皮袋,从里面扯出一片片一条条色彩艳丽的布片,然后一股脑地摔在老万的身上:“这是你让我帮你扔了的衣服,我没舍得扔,都还给你!”
五彩斑斓的衣服挂了老万一身,一片用好几种颜色拼接织成的丝巾落在他的头上,挡住了一只眼睛。透过丝巾,老万似乎瞥见,房间变了颜色:桌子是红色的,前妻的脸是粉色的,窗户是金色的……
老万不动,在丝巾后面的嘴歪着:“妞子知道我……衣服的事?”
“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让我劝你,愿意穿就穿,要是不好意思出门就在家穿。家里没人笑话你。”前妻瞪着老万。
“我问你,”她走到老万面前,掀开他头上的纱巾,盯着他的眼睛:“你这样打扮,觉得自己……?”
老万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嗫嚅着说:“觉得自己,好看。”
前妻坐在了他身边。
“我觉得好看,我觉得这些颜色都太好看了。这些布啊,纱啊,软绵绵轻飘飘的。粉的、红的、黄的、绿的……好看极了。人,应该穿鲜艳的,不能老穿暗的。活得痛快点,哎……”
前妻拍拍老万的手,在旁边微微点着头。
9
妞子抱着自己的女儿,女儿拎着妈妈的包,在自己家楼门口碰见了邻居。
“有空带你爸瞧瞧去吧,住在医院你们也省心。”邻居指着自己的脑袋,一脸关切地看着妞子。
“我爸挺好的,去医院干嘛?”妞子把女儿放下,让女儿在前面上楼梯。
“哎呀,这个病得重视,这都耽误好几年了,成天花花绿绿的!”邻居又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像是要拔枪自杀。
“外面黑,您留神。”妞子说完,转身上了楼梯,追上了女儿。
邻居愣在原地:“跟她爹一样,一家子神经病!”
老万家的门“哐”地打开了,老万的声音传出来:“回来啦?”
妞子的女儿气喘吁吁地回应道:“姥爷!我妈给您买了一个好看的裙裙!上面有花!”
(作品名:《穿花裙子的男人》,作者:阮梦丛 。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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