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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恐怖心理测试
预料之中的恐怖,命中注定的恐怖,都不至于让我们如此害怕——明明阳光灿烂,明明幸福平安,明明没做亏心事,明明在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恐怖故事……突然,一只不怀善意的手从背后颤巍巍地伸过来了,它是来要命的。
抗恐怖心理测试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行人如梭的大街上,你突然见到了一个故乡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在你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你惊呆了,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很多年。
他依然穿着他经常穿的那件酱色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劣质旅游鞋。
他的相貌没有随着时光而变老,依然是死前的样子,只是他的脸十分苍白。
你想看个仔细,可是你在人流中找了半天,却再也不见他的影子了……
这时候,你会怎么想?
1. 哦,我出现了错觉。
2. 他是那个死者的双胞胎兄弟。
3. 太恐怖了,这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4. 我见鬼了。
古怪的乘客(1)
张清兆开五年出租车了。
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听其他的出租车司机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个司机,晚上拉了一个头发很长满脸疙瘩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这个司机没敢说什么。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个乘客,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下车时,那个人说:“大哥,下次一块给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来,这家伙正是两个月前坐车不给钱的那个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这已经是下一次了……”
还有一个司机,他跑夜车。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个妖艳的女孩。
那个女孩坐在他旁边,主动跟他搭话,言语放浪,表情风骚,话题直奔下三路。走出两条街之后,她已经把手伸过来,开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当然没有赚到钱,只享受了一路抚摸。
张清兆很内向,是个老实人,他不愿意遭遇无赖,也不奢望碰上那种“艳福”。他只想每天多赚几张钞票,给老婆带回好生活。
这天是个阴天。
张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几十块钱,其中还有一张十元的伪钞,他很沮丧。
天黑下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在滨市第二医院门口趴了一会儿,看到风挡玻璃上落了几个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刚刚把车开出不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他穿着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几滴,现在已经停了,这个人却穿着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还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兆把车慢下来,按了几下喇叭。
那个人理都不理,闷头朝前走。
显然,他不想坐车。
张清兆一看没戏,就踩下油门,走了。
没想到,他刚刚开过去,就从反光镜里看到那个人突然举起手来,朝他摆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么,猛然意识到有出租车开过。
张清兆踩了一脚刹车,停下来,扭过脖子,透过后窗看他。
那个人低着头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样缓慢,张清兆开始怀疑他刚才摆手并不是想要车。
终于,他走到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低着头慢慢钻进来。
他坐在张清兆旁边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头,直视正前方,那个雨衣的大帽子挡住了他的脸。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小心地问。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只好朝前开去。
在路上,这个古怪的乘客一直没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张清兆也始终没看到他的脸。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几颗。
张清兆打开雨刮器,刮了几下,又关了。
他朝前开出了几条街,这个乘客始终不说话,也不指路。
张清兆有些不安,又问了一句:“师傅,还朝哪儿走?”
那个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没办法,只好一直朝前开。
渐渐的,路上没有人了。
渐渐的,两旁的路灯也没了,只有车灯的光惨白地照在路面上。
张清兆开始胡思乱想:
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一个地痞呢?
也许,他的头发很长,而且满脸疙瘩,下车时他会突然转过脸来,低低地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张清兆马上又想到,假如他仅仅是不给钱,那还不算什么大事,在东北,这种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这个家伙突然掏出一把刀来,一声不吭就扎进他的脖子,然后,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块钱,把他扔到草丛里,开走他的夏利车……
张清兆有点后悔了。
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为什么还要拉他呢?
现在,他已经无法赶他下去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朝两旁张望。这里是市郊,属于太平区,远离市中心,平时,他很少开车到这地方来。
两旁的楼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想跟这个乘客说点什么,引他转过头来。
他必须看到他的脸。
“师傅……”张清兆转过头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人面朝前方,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
张清兆慢慢把头转回来,不尴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开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讲的一个鬼故事:
古怪的乘客(2)
半夜,一个乘客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说他要去郊区的某某村。
司机没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机总闻到有一股纸灰的气味。
那个乘客很少说话,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视前方。
出了城之后,越走越荒凉。
终于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个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停了车之后,四下看了看,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借着车灯的光,他看到路两旁都是荒地,杂乱的草丛中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有的坟头上还飘动着白花花的纸幡。
他全身发冷,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
那个乘客冷冷地说:“烧纸。”
然后,他按照表上的价钱付了车费,打开车门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车就不见了踪影。
司机害怕了,赶忙调转车头,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车里的纸灰味更大了。
他转着身子找了找,车里没有明火也没有暗火。
最后,他把手伸进了口袋,发现刚才那个乘客给的钱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纸灰……
张清兆抓紧了方向盘。
他看不到这个乘客的脸,那么,这个乘客也同样看不到他的脸。他把头微微侧了侧,偷偷看了看对方的手。
手是他惟一暴露出来的地方。
那两只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好像没有血液,没有神经,是两只假肢。
张清兆收回视线,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开出城的话,坚决不能去。
又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点了点。
张清兆急忙把车靠了边,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这个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进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张清兆。他依然梗着脖子,面朝前方。
现在,张清兆已经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
他把钱接过来,捏了捏。这张钱很硬实,应该不是伪钞。
他把它装进口袋,开始找钱。
计价器上显示着二十一元,他应该找给对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十元的伪钞夹在了另几张票子里,递给了这个乘客。
一路上,他让张清兆忐忑不安,这是一种报复。
张清兆清楚地记得,他找给对方的钱是一张五十元的,两张十元的(其中一张是伪钞),还有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两张一元的。
那个人接过钱,没有看,也没有装进口袋,他抓着它,直僵僵地下了车。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因为那个鬼故事,张清兆紧紧盯着他。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人忽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大惊,在车上转着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见他的影子!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他想了想,横下一条心,打开车门走下去,四下张望。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起风了,地上的草屑和纸片像幽灵一样忽高忽低地乱舞着。
临街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没有一间开着门。
王家十字很宽阔,这么短的时间,那个人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离开张清兆的视野。
他俯下身子,朝车底下看了看,除了四个轮子,什么都没有。
他赶紧钻回车里,探着脑袋朝后面看了看——他担心那个人藏在前后座之间的空当里。
那个空当里黑糊糊的,也没有人。
他挂挡轰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太紧张了,离合器松得太快,车一下就憋灭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边紧张地望着外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却怎么都打不着。
他的手脚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车着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狂奔而去。
半夜的电话
张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区,买的是二手房。
本来,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前些年,他做大酱挣了一点钱,在别人的撺掇下,才到城里买了这辆夏利车,开始跑出租。
进了家门之后,张清兆的心还跳个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她正怀着孕,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过去,王涓一直待在农村老家,三年前张清兆才把她接到城里来。
张清兆走进卧室,靠在门板上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把手伸进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张百元人民币是不是变成了纸灰。
没有,它还在,硬挺挺的。
张清兆把它掏出来,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没有一点毛病。
他松了一口气,又把它装进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盯住张清兆,问道:“你怎么了?”
张清兆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张清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脸色灰白,双眼猩红。
他转过身来,小声说:“没事儿,可能是缺觉。睡吧。”
他一边说一边关了灯,脱了衣服,在王涓身边躺下来。
王涓却精神了,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吓人的梦……”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回来了,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还戴着雨帽,靠着门板低头站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抬头……”
张清兆陡然一惊。
静了一会儿,王涓说:“你怎么不说话?”
张清兆实在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着王涓,说:“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着,他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王涓的声音都变了:“今天怎么这么邪气?”
“我也不知道。”
张清兆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了。
他和王涓紧张地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动。
电话响了两声就断了。
王涓突然问:“你以前是不是……撞过人?”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明天,咱们得找个阴阳先生驱驱邪。”
“没用。”
“试试呗!你天天在外面开车,万一出点事……”
电话又响了。
这次,张清兆抖了一下。
为了方便用车,附近的邻居都有张清兆家的电话,因此,张清兆不能确定是不是来生意了。
他爬起来,一下就把话筒抓在手里:“喂?”
里面只有电流的“咝咝”声,没有人说话。
张清兆听了一会儿,怔怔地把电话放下了。
王涓小声问:“谁?”
张清兆说:“没有人说话。”
“闹鬼了!”王涓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想把这一百块钱……扔掉。”
王涓想了想,说:“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还没拉到一百块钱呢,扔掉的话,连油钱都搭进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
“挺过今夜,明天你到银行去换一张。”
“……好吧。”
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两个人重新躺好,轻轻搂在一起,要睡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啪啪”山响,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要进来,又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想出去。
“假如……”王涓刚想说什么,张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你怎么不让我说话?”王涓小声说。
“别提这件事了。黑灯瞎火的,说什么招什么。”
王涓就不说了。
过了好长时间,张清兆突然转过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假如电话再响……”
她还没说完,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只有那电话在响:“铃……铃……铃……铃……铃……铃……”
张清兆猛地爬起来,伸手抓起了电话:“喂!”
等了一下,里面才缓缓传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似乎没有震动声带,只是靠气流发出来的:“火……葬……场……停……尸……房……”
张清兆一下就扔了电话。
火葬场(1)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早晨,张清兆睁开眼,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响成了一片。
这个夏天阴雨不断,松花江水不断上涨,防洪成了全市的头等大事。
张清兆爬起来,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儿?”王涓问。
“火葬场!”
王涓愣了愣,轻声说:“你小心点啊……”
张清兆开门就走了出去。他没有吃早饭。
他不知道昨夜打电话的人是谁,他必须赶到火葬场整个明白。
火葬场在城南,八里路。
张清兆远远就看见了阴沉的天空中竖着一个高高的大烟筒,不过没有冒烟——这一带对死亡有另一种说法:爬大烟筒了。
火葬场大门口,有两辆等活儿的黑车停在雨中,都是面包。
张清兆把车停下来,披上雨衣,走进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的玻璃上淌着雨水,隐约有两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充满敌意。
张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场来。
大院里没什么人,很整洁,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还种着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鲜红鲜红的,有点像血。
张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张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谁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却看不到两侧,更看不到后面。
这雨衣让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
突然,他听见雨中响起“咔咔咔咔”的声音,好像有人朝他走过来。这个人一定穿着皮鞋,而且皮鞋上还钉着铁掌。
他左右转了转身子,到处都是雨,没看见人。
他朝后转过身来,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脑袋上。他的脸很白,眼睛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个乘客,就那样愣愣地站着,看着他。
他一点点走近了,那双深深的眼睛一直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傅……”
他停在了张清兆的面前,一言不发,等着张清兆的下文。
张清兆提了一口气,说:“师傅,我想找一下你们这儿管尸体的人。”
对方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干什么?”
“我想……问他一些事。”
“你跟我来吧。”
“你是……”
“我是。”
他说完,就继续朝前走了。
张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怎么看这个人的背影怎么像昨夜那个乘客。
前面是一趟青砖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着铁栏杆。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气孔。不过,现在这些窗子都关着。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没有门。
看尸人带着张清兆来到平房的侧面,这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看尸人掏出一大串钥匙,摸出一枚,插进去,扭动了几下,“哐哐啷啷”地把铁门拉开,走了进去。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是一个很小的外间,只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破旧的椅子,显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练习本,已经卷边,估计是登记用的。
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正对着铁门还有一扇铁门,走进去应该就是停尸房了。
张清兆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那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帽子,说:“你问什么?”
张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说:“我是开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个乘客,他下车就不见了……”
“你找我干什么?”
“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他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火葬场停尸房……”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说:“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
突然,看尸人想起了什么,他盯住张清兆的眼睛,问:“那个乘客花了多少钱?”
“二十一块。”
看尸人似乎吃了一惊:“他给你的是一百块,你给他找了七十九块,是吗?”
“你怎么知道?”
看尸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后说:“你跟我来!”
他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停尸房里间那扇铁门,走进去。
张清兆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突然有点不敢进了。
火葬场(2)
看尸人走着走着,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进来呀!”
张清兆低低地说:“师傅,我有点怕……”
看尸人突然笑了,说:“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张清兆显然不甘心放弃,他左右打量着看尸人的两只眼睛,问道:“你到底让我看什么?”
看尸人说:“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进去。当他的脚跨进停尸房里间的铁门时,打了个寒噤,“这里面怎么这么冷?”
“放冷气了。咱们这个火葬场没有尸体冷藏柜,有隔日大殓的尸体,就放在这儿。”
张清兆看到,这个停尸房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是停放尸体的简易隔档,大约有三十个。隔档里是冰冷的铁架子床。
这个房子太空旷了,太寂静了,只有看尸人的皮鞋声:“咔,咔,咔,咔……”
外面是阴天,窗子又小,里面的光线很暗淡。
张清兆好像走进了某种不流动的时间里。
他朝两旁看去,多数的隔档都是空的,他只看到两三个尸床上蒙着白布,露出死尸的脚丫子。
他发现,那些脚丫子都显得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
他把头转过来,看了看前面看尸人的脚。
他的脚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同时,张清兆还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张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来。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穿雨衣的人接下来就会走进一个隔档,慢慢躺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用蒙尸布盖上自己……
张清兆停住了。
他猛地转头看了看。
那扇铁门,那惟一的出口,已经离他很远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看尸人回过头来,说:“你怎么不走了?”
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张清兆感到这个看尸人的声音更嘶哑了。他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突然说:“你为什么不脱掉雨衣?”
看尸人说:“你不是也没脱吗?”
张清兆这才意识到自己也穿着雨衣。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又朝前迈步了。
看尸人也转过身,继续走。
他果然走进了一个隔档。
那里面躺着一具死尸,脸蒙着,只露出两只棕色的尖头皮鞋,长长的。那无疑是一双新鞋,鞋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
看尸人转过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张清兆远远地站着,双腿好像灌了铅。
看尸人说:“你到跟前来。”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两步。
看尸人不再勉强他,慢慢掀开了那具死尸腰间的白布。
一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它的血不流了,神经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头。
张清兆看着这只手,头皮一下就炸了——它紧紧捏着几张钞票。
张清兆仔细查看这几张钱,惊怵到了极点——这些钱正是他昨夜找给那个乘客的钱,其中还有那张十元的伪钞!
他的眼睛离开了死尸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后死死盯住了死尸脸上的白布……
千真万确,就是这具死尸,昨夜坐了他的车!
他始终戴着宽大的雨衣帽子,没有说一句话。
张清兆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现在,这张脸蒙在白布下面,张清兆仍然看不见。
他紧张地对看尸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然后,踉踉跄跄地退出隔档,跑到了外间。
看尸人跟着他走出来,返身把铁门关好,锁上。
外面响起了雷声,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张清兆惊惶地问:“这具尸体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昨天下午。”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手里这些钱的?”
“今天早上。我数过了,是七十九块。我还抽了几下,竟然抽不出来,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我一直很纳闷,因为昨天晚上我离开时还检查了一遍尸体,并没有发现这些钱。”
“这个停尸房还有人能进来吗?”
“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
张清兆不说话了,他盯上了看尸人的雨衣。
看尸人低头看了看,不解地问:“怎么了?”
刚才,张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尸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蓝色哔叽上衣。
张清兆低声问:“昨天夜里,你的雨衣放在哪儿了?”
看尸人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挂钩,说:“我就挂在这儿了。”
接着,他又补充说:“昨天早晨天很阴,我来上班时带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没下来,回家时就没有穿。”
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挂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
就是说,昨夜那具死尸穿的就是这件雨衣!
要不然,刚才张清兆怎么一见到这个看尸人就心里发冷呢。
“我能进去看看……他的脸吗?”张清兆突然说。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没见到他的脸,我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子……”
看尸人摇了摇头:“他的脸已经没了。”
“没了?”
“他死于车祸,脑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师要用石膏给他做一张假脸,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烧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号。”
“是什么车撞的?”
“好像是出租车。”
“司机呢?”
“跑了。”
“他在哪里出的车祸?”
“王家十字。”
张清兆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
石膏脸(1)
这件诡怪的事,让张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两天没有出车,躲在家里,回忆在停尸房的每一个细节。
到城里开出租车五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很小心,没有发生过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会逃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胆子很小,他宁可接受处罚,也不想日后被抓住严惩。
有这样一句话——常在河边站,没有不湿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两个警察突然来到他家,把他带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了公安局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
有个男人带着妻子过马路。
他妻子怀着孕,刚满九个月,丈夫陪着她遛弯。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面上转眼就有了积水。
幸亏他们拿着伞。
夫妻俩过路口的时候,猛地拐过来一辆出租车。
那车开得太快,而两个人又撑着伞,躲避不及,被那辆车撞了个正着。
司机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于当时天黑,又没有人,他连刹车都没踩,猛轰油门疯狂逃窜了。
丈夫爬起来,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上,圆圆的肚子已经被轧扁了,鲜血溅了满地,他悲惨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个孕妇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幸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记下了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
滨A65927是张清兆那辆车的牌号。
警察对张清兆进行了讯问。张清兆百般争辩,声称他根本没有撞人。
警察当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听说张清兆被抓了起来,吓坏了,急忙从老家赶来,四处找张清兆的表哥,请他帮忙。
张清兆的表哥叫陈胜,在市交警大队当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传科,是科长。
知道这个关系的人,都以为张清兆是因为他才到城里跑出租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陈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学当老师,因为一台照相机,他和张清兆弄崩了,两家多少年都没有来往。
老实人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么多年来,张清兆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陈胜。
有几次,和张清兆在一起等活儿的出租车被扣了,司机来找他帮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绝。
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因为违章被扣了驾照,都没有求过这个亲戚,他宁可交罚款,甚至参加学习班。
就这样,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果然,陈胜接到王涓的电话后,连面都没露。
两天后,张清兆被放了出来。
警方经过调查发现,出事的那天晚上,张清兆确实和两个朋友在家里喝酒,车停在楼下,没有开出来。
那两个朋友先后作了证。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听说王涓给陈胜打过电话,把她骂了一顿。
那之后,他一直暗暗庆幸出事那个晚上他没有出车,要不然,很可能就说不清了。
警方认为,那个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车牌号有误。
当时是黑天,而且下着大雨,他一定是看错了。
另外,他眼见着妻子一眨眼就被轧得鲜血四溅,不成人形,那种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极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状态。
后来,警察又调查了和这个牌号相近的几辆车,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现在,那辆肇事车都没有找到……
时隔三年,王家十字又发生了一起车祸!
张清兆开始回想,六月五号那天晚上他在哪里……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只拉了一趟,是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是从医院出来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对夫妻没说任何话,只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哭个不停,一直到下车,还在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医院在市中心偏东,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没去过那个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尸体为什么要纠缠他呢?
石膏脸(2)
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王涓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张清兆把母亲从农村接来,照顾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儿。
这个家全靠他的车轮子赚钱糊口。自从买了这辆夏利车之后,家里就没什么积蓄了,现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种急迫感。
他听说,到医院生个孩子得花不少钱,还得给医生塞红包。
张清兆不吝惜这点钱,千金难买母子平安,这道理他懂。
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
天阴着,但是没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坐车,心里惦记老婆,就到旁边一家公共电话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母亲接的,她说:“王涓没什么事,你放心吧,她在看电视呢。”
张清兆放下电话,一转身就看到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正在他的车旁转来转去,等着司机回来。
他急忙跑过去。
“走吗?”她问。
“走走走。”张清兆连忙说。
那女人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了后座上。
张清兆上了车,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小姐,你去哪儿?”
“李家斜街。”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这是一个大活儿,少说也得二十块钱,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经过王家十字。
他通过头上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么了?”她问。
“啊,没事儿。”他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张清兆时不时地抬头看反光镜一眼,他总觉得她挡在墨镜后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也就是说,她虽然坐在后面,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悬挂在他的头上。
他想,也许是他的警觉引起了这个女乘客的警觉,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灯没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来。
过王家十字的时候,张清兆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没一个人影儿。
他忍不住又通过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好像还在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轰油门,开了过去。
过了王家十字大约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个女人说:“师傅,停下吧。”
张清兆把车停在路边。
那个女人付了车费,下车走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张清兆一眼。她始终没有摘掉墨镜。
张清兆慢慢把车开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张清兆想返回去,必须得经过王家十字,没有路可以绕行。
他掉转车头,朝回开。
路上太安静了,只有两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车灯。
他的胆子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慢慢地抽缩着,他甚至不敢朝前开了。
前些天,这个路口轧死过一个人……
如果下车查看,也许还能在路面上看到残留的血迹……
那个古怪的乘客就是在这个路口下的车,他下车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始终没露出脸来……
而死在这个路口的那个人躺在火葬场里,一夜间手里就多了一沓钱,那正是他找给那个古怪乘客的钱……
他蒙着白布,张清兆到最后也没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已经没有了,烧掉之前,火葬场美容师为他做了一张石膏脸……
石膏脸……
石膏脸(3)
渐渐的,王家十字出现在了车灯的照程之内。
张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点冲过这个阴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色雨衣,戴着雨帽,车灯亮亮地照在他的后背上,他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可能是警察,这地方白天都没有警察!
张清兆一边慢慢朝前开一边死死盯着这个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样站着。
张清兆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转弯,朝右拐了去,同时猛地加了速。
右边这条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绕回去。
胆战心惊的张清兆从两侧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路也没有路灯。
张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张望找路,突然听到一个哑哑的声音:“你开过了……”
张清兆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这声音绝对不是来自外面,就是来自车内!
他猛地回过头,后座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他穿着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面,刚刚坐起来……
雨衣帽子中的那张脸似乎沾满了面粉,白惨惨的——那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一张石膏脸!
张清兆嚎叫了一声,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此时,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开车门,撒腿就朝前狂奔。
他没有回一次头。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
张清兆站在路中央,拼命地摆手。
那辆车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大声问道:“怎么了?”是一个年长的男司机,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鬼!……”
“什么鬼?”那个司机警惕地看着他。
他知道,此时在这个司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鬼。
他站在了两米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我也是开出租的,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你看见什么了?”
“我正开着开着,车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年长的司机想了想,说:“离这儿多远?”
“我也说不清了。”
那个司机没有让他上车,只是说:“你朝回走,我跟着你。”
张清兆惊恐地回头看了看,终于听从了这个同行的建议,转过身,朝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前面一片黑暗,看不见他的车。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雨又停了。
那个年长的司机开着小灯,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他走几步就回头看那辆车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终于,他那辆红色夏利车静静地出现在前面的马路上。他刹车的时候,车灭火了,车窗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停下来,回头求助地看那个年长的司机。
那个司机看到了他的夏利车,似乎对他信任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直直地照在那辆夏利车上,拎着一根撬杠下了车,说:“走,我跟你看看去。”
张清兆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离那辆车两三米远的地方,张清兆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人走过去,猛地拉开车门,朝里看了看,回头说:“什么都没有啊!”
张清兆这才走上前去。
他的车里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个司机,说:“刚才我真的看见了!”
“干我们这一行,从早到晚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跑,什么事都可能遇上。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说完,他上了自己的车,开过来,按了两下喇叭,说:“小伙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觉吧。以后,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离开之后,张清兆赶紧钻进车里,打着火,把车开动了,风驰电掣地朝市中心驶去。
一路上,他不时地看头上那面反光镜,生怕那张石膏脸又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张清兆终于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亲都没有睡觉,她们在看电视。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了?脸色又这么难看!”
“没怎么,让雨淋了。”他说。
王涓大着肚子,他不想再让她受惊吓了。
母亲站起来,说:“我给你熬一碗姜汤吧?”
他说:“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觉。”
说完,他就走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嘈杂的电视声还是挤了进来,是粗劣的古装片,哭哭啼啼,飞来飞去。
他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来之前,他拉了一个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后座上,并没有发现车里有什么异常。
她下车之后,车一直在行驶,没有停下过,后座上却慢吞吞地爬起来一个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个横死的鬼缠身了。
这个横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车,可是,他却开过了那个十字路口……
他刻骨铭心地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你开过了……”
驱邪(1)
张清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车。
现在,他一见到自己那辆夏利车就害怕。
他偷偷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联系到买二手车的,他想卖了。
他并不想回乡下做大酱,卖了车之后,他还得买一辆,继续开出租。这么一折腾,肯定得赔钱,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觉得,驾驶这辆“鬼车”,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没有买主。
这天,张清兆带王涓到医院检查身体,是打别人的出租车去的。
王涓不解地问:“咱们怎么不开自己的车?”
“坏了。”他说。
“坏了修哇。”
“我还不知道修吗?不用你操心!”他显得极不耐烦。
王涓察觉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又出什么怪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
他对她讲了那张石膏脸。
王涓听完吓坏了,她说:“我早让你找个阴阳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儿找去?”
“你妈这几天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道士,听说挺厉害的。”
“能不能是骗子?”
“试试呗。”
他们来到第二医院产科,一个女医生给王涓做了检查。
她说:“得做个B超。”
张清兆有些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医生一边填单子一边说:“胎位好像不正。”
张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着单子跑去交钱了。
做B超是那个女医生带王涓去的。
回来之后,女医生说:“一切正常。现在,她可以呆在家里,先观察观察,过两天再住进医院来。”
张清兆小声问:“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医生说:“是女孩。”
张清兆的脸上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东北有一句老话: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张清兆喜欢女孩,早就盼望生一个花骨朵似的女儿。
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出租车司机在一起议论到底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当时有三个司机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说起女儿来眉飞色舞,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一个司机生的是儿子,他坚持说儿子好。
三个生女儿的司机列举了诸多生女儿的好处,那个生儿子的司机一次次卡壳,最后到底憋出一句来:“生儿子可以扛煤气罐!”
另外三个司机立即呈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其中一个说:“生女儿,不但有人扛煤气罐,而且排成队!”
王涓对生男生女似乎无所谓,只要快点生出来就行。
张清兆的母亲喜欢男孩,不过,这一次就不能满足她的心愿了。
张清兆离开火葬场时,索要了那个看尸人的电话。
他叫郭首义。
带着王涓从医院回来之后,张清兆给郭首义打了一个电话。
“郭师傅吗?我是张清兆。”
“张清兆……”对方似乎想不起谁是张清兆了。
“就是那个开出租的司机。”
“啊,你有事吗?”
“那个被车撞死的人……”
“几天前就烧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有关他的情况?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前是干什么的,喜好什么东西……”
“查这些干什么?”
“郭师傅,他又坐我的车了!他已经缠上了我!”
郭首义惊愕了,半晌没说话。
“他要是喜欢钱,我就给他烧几捆冥钱;他要是喜欢女人,我就给他烧个纸糊的女人……不论烧什么,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们这儿有丧主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帮你问一问。”
驱邪(2)
王涓把这些怪事都对张清兆的母亲说了。
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请来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大约四十多岁,头上盘着长发,身上穿着道袍,很清秀的样子。
张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进客厅,拿出平时不抽的“红塔山”,递给他。
母亲在一旁说:“先生不抽烟。”
张清兆只好把烟放下来。
母亲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道士很客气地接过茶,却没有喝,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张清兆一边和道士说话一边观察他。
很明显,他对这种人持着一种老实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像上课一样对张清兆谈起了道教。从秦汉的神仙方术到战国的黄老之学,从《太平经》到张陵用咒法符水给人治病,还有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从容而坚定,把张清兆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他一点点地信服了。
他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有知识的人,绝不是骗子。
母亲说:“市里还有领导请先生看过风水呢。”
张清兆说:“先生,我跟您介绍介绍情况?”
道士摆摆手说:“不用了。你给我准备三张黄表纸,一碗清水,还有一枚古铜钱。”
母亲说:“我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拿上来,摆在道士面前。
张清兆说:“就这么简单?”
道士朗朗地笑了,说:“你拆开电脑主机,里面的东西更简单,但是它的功能却无穷无尽。道理是一样的。”
“走吧,我领您去看看那辆车。”张清兆说。
道士又摇了摇头。
“那你在哪儿作法呀?”张清兆问。
道士盯着张清兆,突然眼睛里射出了两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装,里面是他单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紧张地观望着。
道士说:“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闪进了卧室。
道士又对张清兆的母亲说:“把窗帘拉上。”
母亲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拉严了,房间里立即暗下来。
道士接着对她说:“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亲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马上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张清兆和道士两个人。
道士开始低头叠那三张黄表纸,叠成很奇特的形状。
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慢条斯理在黄表纸上画一些古怪的符号。
画完了,他把那枚古铜钱放在地中间,用黄表纸覆盖住,再把那碗清水压在黄表纸上。
最后,他盘腿坐在地上,对张清兆说:“你也坐下来,面朝我,把双眼闭紧,我不叫你睁开你千万不要睁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张清兆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房子里很静,道士好像开始念咒了,嘀嘀咕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渐渐大了,又渐渐小了,好像忽近忽远。
过了一会儿,念咒声一点点消隐,张清兆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急刹车声,还有一声惨叫。
他听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却不敢睁眼看。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群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同样忽近忽远,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幼儿园,小孩们在开心地嬉戏着。
一片号哭声渐渐涌起,把小孩的笑声淹没了,好像谁家死了人,那号哭声此起彼伏,极其悲惨……
张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号哭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张清兆感到一种热气扑面而来,接着,他闻到了一股纸灰的气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气的味道。
“好了,你睁开眼吧。”道士慢慢地说。
张清兆睁开了眼,客厅里一切依旧,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对面。
他低头看去,那几张黄表纸已经烧成了灰,而那只瓷碗里的清水却不见了,地上并不见水迹,好像转眼就被火烧干了。
“……他被赶走了?”张清兆小声问。
道士拨开那堆纸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铜钱,说:“你要把这个东西埋起来,必须埋在八里以外的地方。”
张清兆接过那枚有点烫手的古铜钱,装进了口袋,说:“我现在就去。”
道士说:“不,要在半夜埋,十二点整。而且,必须是你一个人去,不能带别人。”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胆怯,说:“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没事了。”
张清兆点了点头。
“埋它的时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个口诀,三遍。”
“什么口诀?”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默默背诵。
“记住了?”
“记住了。”
停了停,张清兆说:“我可以开我的车去吗?”
道士说:“没问题,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了。”
张清兆忍不住问:“刚才那笑声和哭声……”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你千万别问。”
驱邪(3)
天黑后,张清兆想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一点,他爬起来,一个人走出家门,开车走了。
因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东开。
一路上,他还是不放心后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后座空着,可是他依然感觉那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本来,他想把这枚古铜钱埋得远远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尽管道士没说,但是他怀疑那个死在车轮下的人就藏在这枚古铜钱的方孔里。可是他没有那个胆量。
将近午夜,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了。
他越开越觉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怕再看到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约莫着已经开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开始在马路上来回兜圈子。
终于等到了十二点,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
他走到一棵树下,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铜钱,看都没敢看,就把它扔了进去,三下两下填上土,用脚在上面狠狠跺了几下,马上离开了。
他回到车前,拉开门,首先探进脑袋朝后座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钻进去。
朝回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埋铜钱的时候,忘了背诵那个口诀!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急忙掉转车头,想回去找到那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念叨着口诀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转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棵树了。
刚才,他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那棵树的特征。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完了,假如这个恶鬼从土里爬出来,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会变本加厉,更加可怖。
因为他曾经找道士来作法要消灭他,而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的心一下掉进了万丈冰窟。
小人
张清兆感觉到大祸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王涓已经睡了,母亲在焦躁不安地等着他。
她见儿子进了门,急忙问:“埋了吗?”
“埋了。”
“没什么事吧?”
“……我忘了说口诀了。”
母亲愣了愣,说:“那怎么办?”
“你再找找那个道士,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联系……”
第二天,张清兆一起来就听见母亲在给那个道士打电话:“喂,是鸿雁旅馆吗?请找一下203房的老张。”
对方说老张不在房间里。
母亲说:“一会儿他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谢谢了。你说张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电话后,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那个道士回电话。
母亲心急如焚,又打电话到鸿雁旅馆,对方说他还没有回来。
母亲等不及了,说:“我去旅馆找他!”
张清兆说:“妈,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亲想了想说:“好吧。”
鸿雁旅馆离张清兆家不太远,张清兆开着车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半地下旅馆。
张清兆刚要走下去,就看见那个道士背着帆布包急匆匆走上来。
“先生!”他叫了一声。
道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清兆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我埋那枚铜钱的时候,忘了念口诀了……”
道士不安地朝两旁看了看,低声说:“我帮不了你了,以后再联系吧!”
“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掐算出来,我要遭难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再见!”道士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走开了。
张清兆傻站着,六神无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我怎么办?”
那个道士突然停住,转过身,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要你记住我一句话,就不会有麻烦——提防小人!”
说完,他转个弯,不见了。
张清兆反复叨念着这句话: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落草(1)
王涓离预产期还有几天时间。
可能是劳累过度,这两天,母亲总是感到头昏,张清兆就让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亲回老家的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张清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把她扶下楼,上了车,匆匆开向医院。
下雨了,很大。
张清兆忽然有个预感——他和他的孩子,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见今生第一面。
他们来到了最近的第二医院,顺利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张清兆把王涓扶进了产科病房。
这是个大病房,总共有八张床。
不过,除了王涓之外,只有两个孕妇,年纪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农村人。
她们都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丈夫在给老婆削苹果,一个丈夫坐在床边轻声跟老婆说着什么。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响。
病房的来苏水味道很浓,还掺杂着一股不好闻的气息。
一个戴口罩的女医生进来了,她来给王涓做检查。她挥挥手,把三个丈夫都赶出了病房回避。
张清兆和另两个丈夫在门外等候的时候,聊了两句。
这两个人的老婆都过了预产期,却没有生产的迹象。其中一个已经打了两针催产素,还是生不下来,主治医生建议她们剖腹产。
王涓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医生打开门,走了出来。
张清兆焦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还得等一阵子。”女医生说完就走了。
三个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一直在下,看来,这“关门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两个孕妇一直很平静,只有王涓隔一会儿叫一阵儿。
她脸色苍白,满脸都是冷汗。
张清兆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安慰着她。
快到半夜的时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惨烈,而且把张清兆的手都抠破了。
张清兆跑到病房外,大声喊起来:“大夫!我媳妇要生了!”
女医生马上带着护士赶了过来。
尽管这个女医生也戴着口罩,但是,张清兆还是看得出,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女医生了。
这个医生有个显著的特征——罗圈腿。
张清兆一下想起她来,说:“您是黄大夫吧?”
女医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姓黄。”同时,大步走进病房。
“您领我媳妇做过B超。”张清兆在她后面说。
“是吗?”女医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把手探进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给孕妇做产前检查,不可能记得谁是谁。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对护士说:“她现在得进产房了。”
张清兆要扶王涓起来,被女医生制止了。她和护士一起,麻利地搀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产房在楼道的顶头,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间屋子。
张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产房挡着一个天蓝色的门帘,上面写着“免进”两个字。
在女医生撩开那个门帘的时候,张清兆朝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素净的屏风,接着那门帘就放下了,随后产房的门也关上了。
王涓的叫声似乎一下遥远了。
张清兆不安地在门外踱着步,又紧张又激动,手心攥出了汗。
楼道顶头是一扇窗子,雨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楼道的灯坏了很多,只有很远的一个灯亮着,那微弱的光照过来,很暗淡。
过了一会儿,老婆的叫声又渐渐小了,终于听不见了。
门开了,那个护士走出来,淡淡说了句:“还得等一会儿。”然后就朝值班室走过去,高跟鞋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张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卫生间在楼道的另一个顶头,走廊空荡荡的,显得很长。他“咚咚咚”地跑了过去。
竟然只有一点尿。
很快,他就从卫生间走出来,刚要走向产房,突然眼睛瞪大了:
光线暗淡的楼道另一端,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色雨衣,头上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产房门口,一闪,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的心头一冷,快步跑到产房门口,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时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来。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劲敲门。
门开了,那个女医生露出头,不满地说:“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一个人?”
“没有!”
“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这里面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这是产房,没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说完,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清兆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许,穿雨衣的人是哪个孕妇的家属,他走进了相邻的哪一间病房。
可是,产房旁边的几个病房都黑着。
这时候,那个护士跑了过来。
张清兆拦住她,指着那几个黑糊糊的病房问:“护士,这几个病房有人住吗?”
护士停都没停,说了句“没有”,就跑进了产房。
王涓的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张清兆听见那个女医生重重地对王涓说着什么,语速飞快,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呵斥,还是在鼓励。
张清兆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脆亮的婴儿的啼哭:“啊——”
雨骤然大了。
张清兆慢慢地瘫软了,倚在了墙上。
落草(2)
王涓挺坚强的,很快她就被医护人员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灰白,冷汗“哗哗”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张清兆急忙走上前,一边扶住她,一边对女医生说:“大夫,谢谢,谢谢!”
女医生说:“她年轻,生得很顺利。”
“是女孩吧?”张清兆问。
“不,是个男孩。”
张清兆一下有些惊诧。
“看B超是个女孩啊。”
“那是看错了。怎么,你不喜欢男孩?”
“喜欢,生什么都喜欢。”
嘴上这么说,张清兆的心里却感到很别扭。近来,他一直都在做着女孩的设想,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他一下难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后,另两对夫妻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
她刚刚给小孩洗过澡。
“看看你的宝宝吧。”她对张清兆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清兆有些胆怯。
这是他亲生儿子。
现在,他将见他第一面……
护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边,走了出去。
那两对夫妻都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孕妇说:“长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说:“清兆,你过来看看呀。”
张清兆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个新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啼哭,脸憋得红红的,挤满了皱纹,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干皮,像个小老头。
张清兆觉得他出奇的丑。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提防小人。
不做亏心事(1)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唏溜唏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不做亏心事(2)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张清兆苦笑着摇摇头,说:“从现在起,我已经当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对你撒谎,我绝对没有撞过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就缠上你了呢?”
“我哪儿知道!”
郭首义似乎担心沾上晦气,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说:“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谢谢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清兆隔着桌子拦了他一下:“郭师傅!”
郭首义停住了,说:“你干什么?”
“你还得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
张清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弟,你记着,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郭首义快步走开了,消失在饭馆外的黑暗中。
看来,他还是不太相信张清兆没有撞人。
张清兆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更加孤单,更加恐慌。
结账时,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张百元人民币——这张钱就是那个穿雨衣的人给他的,现在他该把它花出去了。
他记得他把这张钱单独放在了牛仔裤的左后兜里,可是,他一掏却掏出了两张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两张无辜的五十元钞票放起来,又掏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是个老太太,她接过钱仔细看了看,警觉地说:“你给我换一张吧。”
“为什么?”张清兆说。
“不为什么。”
张清兆有些恼怒了:“这不是钱吗?你为什么不要?”
老太太眯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有五十的吗?为什么不给五十的?”
饭钱不到五十元。
没办法,张清兆只好沮丧地把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收回来,装进了右后兜,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她。
微缩
这天夜里,张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亲正在卫生间轻手轻脚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吗?”张清兆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母亲。
“没哭,挺省事的。”
“……睁没睁眼睛?”
“睁了,睁了两次。”
张清兆松了一口气。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他。”
房子小,母亲睡在卧室里,照看王涓和孩子,张清兆就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悄悄躺下来。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蒙?中,他似乎看见母亲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后关了灯,轻轻走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黑黑的,安静极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光远远地照进房子来,隐约可以看到客厅里一些家具的轮廓,显得极其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响。
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变得警觉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好像有动静,慢慢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走出来。
他有些害怕,抬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个很小的人,正朝防盗门走去!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
张清兆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
他看见的只是这个小人的背影。从身高上看,他绝对是个婴儿,但是他走路却是成年人的姿态,就像一个大人被缩小了一样。
他走到门口,伸手开锁。
对于他来说,那防盗门的锁太高了,他捣鼓了半天都没有打开。
张清兆盯着他,脑海里反复响起道士说的那个词:
小人!
小人!
小人!
他猜测,这个小人会慢慢转过身子来……
果然,小人放弃了,但是,他没有转过身子来,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卧室。
张清兆真想大吼一声,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只是死死盯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小人退回了卧室,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张清兆一直没看到他的脸。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妈——”
他终于喊出来,把自己喊醒了,“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卧室的灯亮了,母亲大声问:“怎么了?”
他愣怔着,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又问:“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说:“孩子……没事吧?”
“你吓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没事了,睡吧。”
张清兆一边说一边躺下来。
母亲嘟嘟囔囔地关了灯。
张清兆再也睡不着了。
他突然想到:应该验验这个小孩的血型。
出生卡(1)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出车了,来到了第二医院的大门口。几辆经常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都在,司机们正站在一起闲聊。
张清兆下了车,也凑过来。
他挑起了有关血型的话题。
其中一个很瘦的司机叫孟常,年龄小一些,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在第二医院当护士,他对血型什么的很有研究。
张清兆问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应该是什么血型?”
孟常毫不犹豫地说:“不是A型,就是O型。绝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怀疑小孩不是你的种?”
张清兆笑笑说:“滚蛋。”
又呆了一会儿,张清兆就驾车离开了。
他开向了火葬场。
在路上,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凉: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实每个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场,走向那个恐怖的火化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场大门口还是停着两辆面包车,司机坐在车里冷冷地望着他。张清兆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休想抢夺。
今天火葬场大院里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人都披着孝,白花花的一片,他们或者匆匆奔走办手续,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说着话,表情肃穆。
哪家丧主正在礼堂里和亲人遗体告别,传出低缓的哀乐声。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还开着,极其艳丽。
张清兆来到停尸房,发现那个铁门锁着。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工作人员,就走上去问道:“请问,郭首义在吗?”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小楼,说:“他好像在思亲楼。”
张清兆刚刚走到那座小楼跟前,郭首义正巧走出来。
他看到张清兆愣了愣,哑哑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教师的家在哪里?或者,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也行。”
“你要干什么?”
张清兆低低地说:“我越来越怀疑我家那个小孩不对头……”
郭首义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吧,这个教师一直没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后,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亲,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特别可怜。上次我去他家给你打听那些情况,对那老两口撒谎了,说我是他们儿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纠缠我!”
郭首义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你想问什么?”
“他的血型。”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个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验过血没有,我试试。”
“你最好再给我搞一张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这个不容易。”
“你帮忙帮到底,尽力吧。”
郭首义问:“你家小孩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听人说,他应该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给他验一下。”
“好。那谢谢你了,郭师傅。”
“别谢了,你走吧。”
张清兆转身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住郭首义,问了一句:“‘思亲楼’是什么意思?”
郭首义说:“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出生卡(2)
很晚的时候,张清兆才开车回到家。
他进了门,对王涓说:“刚才我在第二医院门口见到了那个黄大夫,她让我们明天把小孩抱回产科做个体检。”
母亲担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张清兆说:“没事,人家是负责任。”
然后,他又对王涓说:“你不用去,我和妈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对了,大夫说,明天早晨不让小孩吃奶。”
夜里,张清兆依然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半夜时,刮起了大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忽远忽近,一直不绝,却始终没听到大人哄他的声音。
早晨,张清兆醒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催促母亲快点动身。
母亲把小孩包好,抱在怀里,跟张清兆下了楼。
“妈,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没哭哇!”
张清兆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张清兆停好车,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
“妈,你在车里等我。车门坏了,你看着车。”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啊!”
走进门诊楼之后,张清兆低头瞟了怀中的婴儿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点不像一个父亲,就像看路边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个婴儿不哭不闹,静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不过仍然很丑,像一个古怪的动物。
张清兆越看他越生疏,丝毫找不到血缘相连的感觉。
大清早,医院里没几个人。张清兆挂了号,来到儿科,让医生开了一张验血的单子,然后到收费处交钱。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
张清兆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阵子,看了看张清兆手上的钱,说:“哟,对不起,我这儿现在换不开,你拿一张小面额的好吗?”
张清兆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换不开一百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们刚刚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张清兆不想抱着这个婴儿等下去,他气呼呼地掏出了两张十元票,把钱交了,然后来到化验室。
有几个人在等着验血。
排队等待时,张清兆再一次低头看了这个婴儿一眼。
他还在睡着。张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脸盖上了。
终于排到他了。
那个矮个子护士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张清兆,有些担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吧……”
他说:“没关系,你来吧。”
护士一只手拿着柳叶刀,一只手小心地拉过了婴儿的手指。柳叶刀和婴儿的手指比起来,显得很粗大。
张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还没有挨到婴儿的手指,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把眼睛望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护士直起身来,说:“完了。”
张清兆转过头来,那婴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哭。
采完了血样,张清兆用药棉轻轻捏着婴儿的手指,护士说:“十分钟之后到窗口取化验单。”
张清兆就抱着他出去了。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张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门诊楼,来到车前,把他交给了母亲。
“没问题吧?”母亲问。
“没问题。”
“你还去干什么?”
“你等一下,我还得去取点东西。”
张清兆转身回到了门诊大楼。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验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来,越朝前走跳得越厉害。
到了化验室窗口,他和另外几个患者一起挤着翻看化验单,终于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血型:AB。
AB。
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这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个孩子就是冷学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梦一样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第二,王涓出墙了,给他怀了一个别人的种。
张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种人。
他把母亲和婴儿送回了家,自己并没有回去。
他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心里一直想着血型的事。没想到,今天的生意还特别好,接连拉了几个乘客。
中午的时候,他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就来到马路边的一家面馆,填饱了肚子。
他刚上车开走,传呼机就响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公共电话旁,下车回电话。
是郭首义。
“张清兆,我搞到了冷学文出生时的照片!”他一激动嗓子就显得更哑了。
“我马上过去!”张清兆说。
“我没在单位,在外面。晚上,我下班路过第二医院,我们在那里见吧。对了,我还打听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验出来了吗?”
“验出来了。”
“他是什么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义不说话了。
出生卡(3)
张清兆预感到了什么,低声问:“冷学文呢?”
停了一会儿郭首义才说:“他就是AB型……”
下午,张清兆回了趟家,把那个婴儿的出生卡拿出来,放在了车上,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开车来到了第二医院门前。
今天等活儿的车不多,几个司机在一起说着话。
孟常在。
张清兆把车停好,凑上来,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
离天黑还早。几个司机在聊足球,他们几个都是球迷。
孟常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了张清兆身上:“张清兆,你今天怎么蔫头耷脑的?”
张清兆突然问:“你们知不知道AB型血是什么样的人?”
几个司机都摇头。
其中一个笑着说:“最近你怎么迷上了血型?我们应该研究的是——穿什么衣服的人才会坐出租车!”
孟常指了指路边的一个网吧,说:“你到网上查查去,网上有。”
张清兆说:“怎么查?”
孟常说:“走,我帮你查。”
两个人就一起走进了那家网吧。
里面乌烟瘴气,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吵翻了天。
孟常领了号,在一台电脑前坐下,上网,然后在搜索框里输入“血型与性格”几个字,出来很多相关网页。
他点开其中一个,对张清兆说:“你看吧。”
那个网页详细地写着血型与性格的内在关系,各种血型都说到了,而且标明是日本一些著名学者研究出来的结果。
张清兆是A型血,他特别看了有关A型血的分析:
1?一般都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心思细密,极力压抑自己,不伤害别人,积极为别人服务,但另一方面又无法信任别人。
2?非常注重细节,喜欢修饰自己的外表。
3?敏感,爱玄思妙想。
4?做事总是犹豫不决。
5?喜欢喝柠檬汁。
6?喜欢蒙被子睡觉。
7?重感情,爱上一个人很可能死缠活缠,生生世世不放弃。
8?女人爱唠叨,男人闷葫芦。
9?最不会玩。
10?经常想不开,陷入苦闷无法自拔。最容易自杀。
张清兆对照了一下自己,百分之八十是对的!
王涓是O型血,关于O型血的人是这样写的:
1?果断,坚决,具有强烈的自信心,既罗曼蒂克又脚踏实地。遇到麻烦,十分理智。
2?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也因此显得倔强和固执,容易倾向个人主义。
3?最爱汽车的引擎。
4?最容易入睡,不过睡相很难看。
5?很好养,什么都吃。
6喜欢登山和旅游……
最后写到了AB血型的人,只有一行文字:
AB血型的人为数极少,科研人员知之不详。他们的性格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张清兆走出网吧之后,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一个人开着车在大街上转悠。
刚才,他在网吧结账时,又掏出了那一百块钱。
没想到,那个十八九岁的小老板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换不开。”然后继续玩他的电子游戏了。
“那怎么办?”这次,他下决心要花掉这一百块钱了。
那个小老板头都不抬地说:“你走吧,不要你的钱了。”
网吧一小时是两块钱。虽然他俩只上了十来分钟,但是也应该按一小时收费,这个小老板却说不要了!
孟常急忙掏口袋,说:“我这儿有。”
孟常是为他的事来的,他不可能让孟常掏钱。没办法,他只好挡住他,说:“你别掏了,我这儿也有。”
太奇怪了,这一百块钱竟然花不出去了!
出生卡(4)
张清兆正胡思乱想,突然有个乞丐从车前横穿过来,他打了个激灵,一脚把车刹死,估计离那个乞丐只有一寸远。
那个脏兮兮的乞丐吓傻了,站在车前呆呆地看他。
张清兆想骂,却没有骂出来。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从牛仔裤的右后兜掏出了那张百元人民币,狠狠心,从窗子扔了出去。
乞丐愣了愣,立即冲过来捡那张钱,他一踩油门开走了。
好了,这一天白跑了,但是这一百块钱终于出手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转了一阵子,他又回到了第二医院门口。
天快黑的时候,郭首义到了,他朝张清兆的车走过来。
张清兆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在沉沉的暮色中,看尸人的面庞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张清兆想,在停尸房工作的人,胆子是最大的,换了自己,给多少钱都不敢干。
郭首义走近之后,张清兆下了车。
两个人打过招呼,张清兆问:“照片呢?”
郭首义掏出了一张光盘,说:“在这里。”
张清兆不了解这些东西,说:“怎么看?”
郭首义指了指那家网吧,说:“走,我们到电脑上去看。”
“你等一下。”
张清兆说完,钻进车里,把那张出生卡拿了出来,上面有那个婴儿的出生照。
走进网吧,郭首义把光盘塞进电脑,不太熟练地操作着鼠标。张清兆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那个婴儿的出生卡,双眼紧紧盯着显示屏。
冷学文的出生照一点点显现出来……
张清兆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张照片一模一样!
只是一张旧,是黑白的,是三十一年前拍的;一张新,是彩色的,是几天前拍的。
两个婴儿都躺在婴儿秤上,手腕系着白布条,肚脐焦黑。他们的长相一样,哭的表情一样,伸臂蹬腿的姿势都一样!
不同的只有:张清兆手中的照片上有一盆黄色的塑料郁金香,衬托着几片阔大的绿叶子,而冷学文的出生照上没有。
还有,婴儿秤旁边日历上的年月日不同。
除了一些极细微的差别,电脑上的婴儿和张清兆手中照片上的婴儿简直就是一个人!
郭首义也看呆了。
他什么都没说,又默默打开了光盘里的另一张图。
这张图是出生卡的背面,是一些文字记录。
张清兆跟着翻过手中的出生卡,进行对照。
他家小孩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第二医院
床号:14
母亲姓名:王涓 工作单位:(空)
父亲姓名:张清兆 工作单位:(空)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98年6月21日11时45分
性别:男
属相:虎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黄桐
护士姓名:逄丽伟
那个教师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妇幼保健医院
病房:4
母亲姓名:姜钟琴
父亲姓名:李凤凯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67年8月29日11时45分
农历七月二十四日
丁未年戊申月乙丑日
性别:男
属相:羊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唐峥嵘
护士姓名:张红
两个婴儿的出生时间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体重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身长分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他们留下的足印也一模一样!
郭首义把光盘抽出来,愣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看着张清兆的眼睛说:“都说,今生的亲人是前世的冤家,可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轮回的,好好待他吧。”
张清兆忐忑不安地说:“不,不是这么回事……”
郭首义说:“你就敢说,你老婆不是你前世的仇人?”
“我觉得这个小孩的出现并不是轮回!”
“什么意思?”
“他并不是投胎再生,他还是个鬼魂!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是来索我命的!”
停了停,郭首义说:“那你想怎么办?”
张清兆呆呆地说:“……我要扔了他!”
第二部分
争吵(1)
张清兆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老婆还有那个婴儿都睡了——鬼知道他有没有睡。
张清兆进了家门,就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他打开卧室的门,轻轻叫了声:“王涓——”
王涓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你才回来呀!”
张清兆说:“孩子没什么事吧?”
“没事,刚刚拉了一次屎,睡了。你也睡吧。”
“……王涓,你出来一下。”
“干什么?”
“我跟你说点事。”
王涓磨蹭了半天,才披着衣服走出来。
张清兆把她领到厨房,关上门,然后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
他讲到了那个道士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提防小人。”
他讲到了这个婴儿出生时,飘进产房的那个穿雨衣的身影。
他讲到了血型的异常。
他讲到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出生照片……
听得王涓身子不停地打寒战。
“不会吧?”她颤颤地说。
“千真万确,就是这样!本来,你正坐月子,我不想对你说这些,但是我们家现在很危险……”
“你想怎么样?”
“把他扔了!”
“扔了?”王涓一下尖叫起来。
“他就是小人啊!”张清兆低声说。
“我不信!”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王涓猛地转过身去。
张清兆想了想,说:“至少有一点谁都解释不了——他为什么是AB型血?”
王涓不说话了。
“还有,做B超时,医生本来告诉我们是个女孩,可是生下来……”
王涓转过身,打断了丈夫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
“那你就等着他害死你吧!”张清兆低声吼起来。
“我愿意!”
“你怎么……这么固执!”
王涓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抽抽搭搭哭起来:“我怀这个孩子遭了多少罪!他没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不知道!”
张清兆不说什么了,烦躁地来回走动。
这时候,厨房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王涓没有察觉,还在哭。张清兆看到了,紧张地盯着门口。
是母亲。
她闪出一张脸,小声说:“深更半夜,你俩吵什么?”
“没事儿,妈,你睡吧。”张清兆说。他清楚,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他想丢掉这个婴儿,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王涓刚给你生完孩子,你就惹她生气,你还是不是人?”
“我们没吵架!”张清兆不耐烦了。
王涓擦了擦眼泪,说:“妈,真的没事儿。”
母亲在黑暗中看着儿子,又说:“王涓要是气坏了身子,落下什么病根,我找你算账!王涓,走,别理他,跟妈睡觉去!”
王涓就出去了。
张清兆也走出了厨房,摸黑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房子里很静,远处的路上有车声轰隆隆传来。
张清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些夜行的车辆里,有一部分是出租车……
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出租车司机,在这沉沉的黑夜里,一个人孤寂地驾着车,行驶在马路上……
他们一边听着午夜电台节目一边四下张望,盼望有人伸手拦车……
今夜,他们会遇到什么事?
会不会有人因为疲劳过度,把一个横穿马路的人撞飞,从此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脸?会不会有人因为喝多了酒,翻下松花江大桥,转眼就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会不会又有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收音机里播过,全国一年有十万人死于交通事故,那么,这个世上有多少个婴儿前世是死在车轮下的冤鬼?
争吵(2)
张清兆对这个婴儿一直很冷漠,他极少到襁褓前看他一眼。
王涓的奶水本来很好,自从那天夜里张清兆和她为扔不扔掉这个婴儿吵了一架之后,她的奶水突然干涸了。
于是,只有给婴儿冲奶粉喝。
这些事都是母亲做的,每天夜里她都要爬起来两次。
而张清兆没有给这个婴儿洗过一次尿片子。
一次,母亲愤愤地对儿子说:“你对雨生一点都不亲!”
接着她就唠叨起来:“你小时候,我和你爸是怎么对你的?那是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清兆从不辩解。每次母亲一唠叨,他就立即出门。
他无法对这个婴儿亲近起来。他知道,他就是那个姓冷的教师。
这个为数极少的体内流淌着AB型血的人!这个性格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王涓和张清兆的感情似乎越来越疏远了。
她很少跟张清兆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照顾着那个丑巴巴的婴儿。
一天,张清兆不小心把暖水瓶踢碎了。要是换了过去,王涓肯定要大声叫嚷一通,这次,她却没说什么,走过来弯腰收拾起碎片,然后淡淡地说:“晚上你回来再买一个。”
由于天天夜里都要冲奶粉,所以暖水瓶必不可少。
那天,张清兆偏偏把这件事忘了。
晚上,他回到家,王涓看了看他的双手,问:“暖瓶呢?”
“我忘了。”
王涓的脾气一下就爆发出来:“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娘俩放在眼里!”
张清兆说:“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再出去一趟买回来不就完了!”
王涓的嗓门更大了:“不买了!把这个孩子饿死算了!”
张清兆不说话了,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那个婴儿躺在卧室里,静静的,好像聆听着什么。
母亲走过来,小声说:“清兆,瞧你这记性……”
王涓一边摔东西一边又叫道:“我知道,你不仅仅是讨厌这个孩子,也讨厌我!”
母亲打圆场说:“得了,王涓,你别生气了,我去买。”
说完,母亲就出去了。
王涓呜呜地哭起来:“你为什么要扔掉他?你是怀疑我!你一直都在对我编故事!告诉你,我没做过亏心事,你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
她一边说一边“噔噔噔”地冲进卧室,粗暴地把那个婴儿抱出来,送到张清兆面前:“你把他扔了吧,我不拦你!扔啊!”
说完,她把婴儿“啪”地放在了沙发上。
张清兆转脸看了他一眼。他瞪大眼睛,看看张清兆,又看看王涓,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清兆从他的哭声中听出了一种伪装——这是一个大人的哭声!
他霍地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你回来!”王涓喊道。
他不理她。
“你要是走,就永远也别回来!”
张清兆“啪”地摔上了门。
他离开家,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公共电话前,给孟常打传呼。
大约过了十分钟,孟常回了电话。
“什么事儿?”
“孟常,我问你,O型血的人跟什么血型的人能生出AB型血的小孩?”
孟常想了想,坚定地说:“跟什么血型的人都不能。”
“真的吗?”
“废话,这是科学定论!”
张清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这时候,他宁愿这个小孩是王涓跟另一个男人生的了,却不是这样,孟常告诉他——O型血的人跟任何血型的人都生不出一个AB型血的人!
可是,这个婴儿却千真万确是王涓生的!
争吵(3)
第二天吃过早饭,趁母亲下楼买菜,张清兆把王涓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对她说:“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相信我!”
王涓表情淡漠,根本不想听。
“你和什么血型的人都不可能生下AB型血的孩子。”
王涓冷笑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别人生的?”
“反正他肯定有问题。”
王涓逼视着他的眼睛,问:“你还想扔掉他?”
“不扔掉的话,咱家肯定得出大事!”
说到这里,张清兆轻轻搂住了王涓,小声说:“咱们偷偷把他放到医院里,他死不了,很快就会有人把他抱走的,说不定,抱走他的人还是个大老板呢。”
王涓站起身,说:“你不要再这样神神叨叨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你死了这条心吧!他是我的孩子!”
说完,她走进卧室,“砰”地反锁了门。
这个家变得沉闷起来。
母亲隐约察觉到了儿子和儿媳之间矛盾的症结,她再也不当着王涓的面说张清兆对孩子不好了。
她怕两口子吵架,争抢着干活,尽量不让王涓动手,偶尔说点什么,一听就是在调节气氛。
一家人都不再提孩子的话题了。
一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夜里,张清兆又迷迷糊糊地开着他的夏利车走在路上了,四周像阴曹地府一样黑暗无边。
他好像要把雨生送回医院去。
雨生坐在后座上,悄无声息。
张清兆一直感到脊梁骨凉森森的,但是他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路两旁是树林,深深的,那些树很繁茂,挡住了楼房,或者后面根本就没有楼房。他偶尔发现,树林里好像有一些影子,不知是人是物,影影绰绰,木木地直立着。
他眯起眼睛,使劲看。
当他终于看清楚之后,头一下就大了——树林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的面部惨白,都是石膏做的脸!
十万人?
一百万人?
他惊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面的王家十字。
他去医院本来不路过这里的,不知怎么就跑来了。
他猛轰油门,发疯地冲过去。
刚刚开过十字路口,他就听见那个婴儿在后座上尖厉地叫了一声:“你开过了!——”
他一下醒过来。
丢弃
这天下午,母亲带王涓到街里看中医,想开几服催奶药。
张清兆留在家里看小孩。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张清兆和这个婴儿了。他没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天阴沉着,看来还要下雨。
松花江的水已经暴涨,解放军正在前线抗洪。
张清兆走上前,在昏黄的天光里,静静地注视这个婴儿。
他的头发和眉毛依然稀少,黄黄的,软软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脸上的干皮褪尽了,肤色红赤赤的。
那块不吉利的黑胎记,依然压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两只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里,定定地看着张清兆……
张清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回去吧。”
婴儿看着他。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婴儿依然看着他。
“走吧,我求求你!”张清兆又说。
婴儿还是看着他。
停了停,张清兆冷不丁问道:“你姓冷,对吗?”
婴儿突然笑了。
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张清兆从母亲和王涓口中得知,这个小孩还一次都没有笑过。
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极具深意。
张清兆扔掉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他后退几步,来到客厅,找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这样一行字: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
他带王涓检查身体的时候,在医院见过一次弃婴。
那个小孩的襁褓里留着父母写的一张纸条,说那个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没那么多钱给他医治,只好丢弃,希望有条件的人能够收养他……
纸条的背面是那个孩子的出生时辰。
张清兆拿起写好的纸条看了看,忽然想到,医院也许有这个婴儿的出生记录,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计全市只有这一个,公安局能不能根据这个出生时辰查出这个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这儿,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冲走了——他要消除这个婴儿被送回来的所有可能性。
接着,他回到卧室,把婴儿包起来,用被角盖住他的脸——主要是盖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下了楼,钻进夏利车。
他把婴儿放在了后座上,在边缘处垫高,使他不至于滚落下来,然后慢慢把车开动了。
他向第二医院驶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会儿母亲和王涓回来,他该怎么跟她们说。
他想来想去,只能这样说——他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烟,没锁门,跑回来就发现这个婴儿不见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婴儿是自己丢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哗哗哗”地落下来。
张清兆回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被包在那个很小的襁褓里,没有一点声息。
张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战胜了这种情绪,把车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医院,他抱着婴儿鬼鬼祟祟地走向产科。
今天产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穿梭着。
张清兆抱着婴儿来到那几个病房前,偷偷朝里看。
有一个病房的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床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柜子上有一篮水果。
这个病人一定是上厕所了。
张清兆的心狂跳起来——今天,只要把这个婴儿脱手,噩梦就永远结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你看什么呢?”
他抖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是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黄大夫。”
“哪个黄大夫?”
“黄桐。”
“她调走了。”
“噢……谢谢。”
护士说完,就走过去了。
张清兆前后看看,走廊里再没有人了,他快步走进病房,把怀中的婴儿朝床上一放,转身就朝外走。
他刚走到门口,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他蓦地停住了脚。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想最后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静静看着张清兆,没有任何表情。
张清兆盖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楼道里,有个丈夫扶着妻子上厕所。那个妻子佝偻着腰,一步一哎哟,肯定是剖腹产。
张清兆低下头,匆匆走过去。
他一直没听到那个婴儿的哭声。
哭声
张清兆回到家,打开门,母亲和王涓已经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觉地看了看他,问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刚才我跑下楼去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一下就跌坐在沙发上。
王涓盯着他,眼泪“刷刷”淌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没扔!”
王涓又问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真的没扔!”
王涓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说没扔就没扔!”
母亲手足无措地看看儿媳,又看看儿子,颤巍巍地说:“得得得,都别吵,马上找!”
张清兆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气,很焦急。
王涓和母亲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天色有点黑了。平时,总有一些邻居聚在楼下打牌,今天却不见一个人。
母亲对张清兆说:“你朝那边找,我们朝这边找!”
说完,她们就朝东跑去了,张清兆一个人朝西走。
他对自己说:这一关肯定要过的,必须挺住。
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母亲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忽然想到:也许,产科的那个病房里,这时候只剩下了一个空被子,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来溜掉的。
接下来,他会去哪里呢?
产房?去代替另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
王家十字?
火葬场?
他坐了大约十几分钟,忽然听到了王涓和母亲的脚步声,她们好像回来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楼下。
王涓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楼梯。
母亲走到儿子跟前,严厉地问:“你个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儿去了?”
张清兆烦躁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楼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心急如焚地说:“进屋赶快报警!”
张清兆在楼梯上追上王涓,轻声说:“涓,你相信我,这个孩子不属于我们,别想他了。我们再生一个,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转过头来,双眼已经哭得通红,她愤怒地说:“你滚!”
张清兆只好住口。
他知道,现在王涓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气再说。
尽管这一关不好过,但是他的心里十分轻松——终于把这个穿雨衣的恶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上楼。
楼道里的灯很暗,楼梯的边沿已经破损。
外面的雷声隐隐响起来,雨好像已经下来了。
他家在三楼。
到了家门口,他看见门半开着。一定是王涓和母亲出来时太着急了,忘了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阵哭声,很细弱,很委屈。
他像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面,冲进了家门。
哭声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那个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了床上,在靠墙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来一直躺着的地方。
他惊呆了。
王涓和母亲也跑了进来。
王涓推开他,扑过去就把那个啼哭的婴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怕谁抢去一样。
母亲又惊又喜,瞪大眼睛说:“回来了!雨生回来了!”
张清兆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那个婴儿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紧闭着,似乎专门在对着王涓哭。
张清兆没看见他的眼泪。
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死囚
外面黑得像扣了一口锅。
雨停了,房子里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气。
张清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现在,他更加确定这个婴儿不是人了。
现在,他的老婆就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搂在怀里,香甜地睡着……
睡前,母亲和王涓一直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认为,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串门,发现家里没人,就开了个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来……
张清兆一直没有说话。
她们都不知道,张清兆把他扔到了医院里,可是,他自己又回来了!
张清兆忽然觉得自己很笨。
他曾经想到,这个婴儿被丢弃之后,也许会自己爬起来,爬进产房,爬到王家十字,爬进火葬场……
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再次爬回家呢?
张清兆突然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今夜,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杀死!趁着母亲和王涓熟睡,轻手轻脚溜进卧室,掐断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杀了他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将背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恶名,而且将被戴上手铐和脚镣,押赴法场。
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站在大街上围观,一睹他的尊容。他们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法场的草很高,郁郁葱葱,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润的。
他的裤腿系着,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来。
法警把他放在草丛上,他双膝软软地跪下了。
他看见几只蚂蚁在草丛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两只还打了起来。
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脑袋,他“扑通”一声栽到草丛里,那些蚂蚁惊惶四散……
接着,他就会被抬走。
接着,他就会被送到火葬场,推进那个冷森森的停尸房……
有活人走进来的时候,那个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离开之后,天黑了,那个停尸房里就有各种各样的响声了。
半夜时,他旁边那几张尸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开了,上面的死尸一个个坐起来……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雨衣。
他们都是白惨惨的石膏脸。
他们的手里都捏着一沓钞票,一个劲儿地朝着他笑……
张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他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大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死。
巴望村
第二天早晨,天还阴着。
这种天气让张清兆感到惧怕。
他起了床,显得烦躁不安。
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说:“妈,今天我把你们送回去吧。”
“回哪儿?”
“巴望村。”
母亲愣了愣,说:“为什么?”
他说:“农村的空气新鲜,有利于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说:“这房子也太挤了。”
母亲说:“等到满月呗!”
今天是这个婴儿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说:“妈,我们今天就回去。”
没等母亲说什么,她已经放下碗筷,站起身,静静地去收拾东西了。
张清兆拉着母亲、老婆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城区,朝巴望村驶去。
从滨市到巴望村,尽管只有五十里,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说来奇怪,这个婴儿出了城就开始哭,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况。
王涓抱着他,低声哄着。
母亲在一旁又着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过去哄了一阵子,他还是哭闹不止,最后王涓又把他抱过去……
就在他的哭声中,雨下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两旁的庄稼和树木变得更绿更鲜。
天色昏黄,令人压抑。
张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应该说,他和这个婴儿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毕竟是他的父亲,现在,他甚至还没有准确地记住他的长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只乌鸦从车前低低地飞过,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
他一惊,刚想刹车,那乌鸦已经飞过去了。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婴儿活不长。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难道是乌鸦带给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说,这个婴儿生下来之后没有任何器质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张丑巴巴的脸和那双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这个婴儿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声中,张清兆忽然又想到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
这个婴儿会不会自己回来?
他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梦,马上想到了一个场景:
这个婴儿穿着一件小小的雨衣,冒着漫天细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极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只凌厉的猫。
他并不是一直沿着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线,公路绕弯,他就跳下公路,从田野里直插过去。
转眼他就钻进了城市……
现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已经开进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没有一个人,几只鸡躲在墙根下瑟瑟地抖。
婴儿还在哭,嗓子已经哭哑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对张清兆骂起来:“这孩子要是折腾出什么毛病来,我跟你没完!”
张清兆不说话,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家里只剩下张清兆的父亲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门。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见到刚刚出世的孙子,十分高兴,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端详。
这个婴儿的哭声已经很弱,很干。
母亲进了门就给他冲奶,很快就冲好了。
王涓把他抱进里屋,去喂。
过了好半天,张清兆终于听见他不哭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越来越大,远天隐隐有闪电在无声地闪着。
母亲到厨房去做饭了,父亲烧火。烧柴的烟味和炒菜的香味从门缝挤进来。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来。
她突然说:“从今以后,你一个人留在城里,就自由了。”
张清兆知道她什么意思,说:“你别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声,到厨房去了。
张清兆吃完饭,还不到中午,天却阴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对父母说:“我得走了。”
父亲说:“在家住一天吧。”
他说:“这车一跑就赚钱,一歇就赔钱。我得回去。”
王涓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母亲小声说:“你去看看孩子。”
张清兆说:“对,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开里屋的门,一个人轻轻走进去。
那个襁褓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宽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张清兆的心又软软地动了一下。
他走到襁褓前,朝里面看了看。
这个婴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直直地看着张清兆。
一个炸雷“咔嚓”一声响起来,震得房子都微微颤动了。
张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转身走出去。
父亲送他出来。
他上车之前,大声对父亲喊了一句:“小心点这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比他还大:“你说什么?”
泪眼婆娑的女婴
回到城里的这天晚上,张清兆的心里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亲走了后,这个家陡然显得空旷起来,笼罩着某种诡秘的气氛。
他没有睡在卧室里,继续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关了灯,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度过漫漫长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声,房子里很寂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隐约听见卧室里有动静,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吓坏了,猛地坐起来。
那声音又一点点弱了。
他伸手打开灯,下了地,慢慢走过去,一脚就踢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除了一张空床和一个梳妆台,什么都没有。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关上门,又回到了沙发上,关上了灯。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卧室有动静。
好像是婴儿的哭泣声,弱弱的,在雨声中像一只小猫在呜咽。
这次张清兆没有动,他全神贯注,静静地聆听。
那哭声渐渐大了一些,他听出就是那个雨生的哭声:“哇儿!——哇儿!——哇儿!——哇儿!——”
他快崩溃了!
他压制着自己不要突然笑起来。
终于,那哭声远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里……
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雨声。
急促的雨声,似乎在预告着什么。
张清兆开始冒冷汗,同时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癫痫病一样。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突然,他感觉脚下好像有声音。
他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脑袋一下就炸了!
借着窗外的灯光,他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脚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来,惊叫了一声:“鬼!——”
“爸爸!”
婴儿哭着叫了一声。
他愣了愣,颤颤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女儿啊!”
天上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这个婴儿!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清兆!
她绝不是那个雨生,她的脸就是张清兆的脸!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张清兆的大脑一下不转弯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见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儿啊!——这是她留给张清兆的最后一句话。直到他第二天醒来,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是你的女儿啊。
张清兆从极度的恐惧陷入了极度的悲伤。
飘荡在黑暗中的女儿的幽魂托梦给他了。
张清兆相信托梦这回事。
他曾经听孟常讲过这样一件事:
陆士谔,是清末民初的一个高产作家和著名医生。
不知道是什么人给他托梦,在梦里描绘了未来的上海,包括浦东大桥,越江隧道,还有地铁。
那个梦还告诉他:“万国博览会”将在上海举行。
陆士谔感到很惊奇,就写成了书。
结果,他梦中的三大工程在一个世纪之后变成了现实。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梦中三大工程的位置与现在的实际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览会”的举办权果然落在了上海!
……张清兆的女儿,已经在老婆腹中生长了九个月。
医生说,这个月份的胎儿,体内的各个器官都已经发育成熟了,身体变成了圆型,皮肤有了光泽,大脑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很发达,对于外部的刺激,她已经会用喜欢或者讨厌的面部表情做出反应了!
可是,她一直蜷缩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没能看一眼这个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灭了……
在王涓要生产的那一刻,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个故事(1)
张清兆一个人过了几天。
他几乎天天夜里都失眠,睡着之后总要做噩梦,梦见那个女婴站在脚下,哭着叫他爸爸。
他不知道老家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没有消息。
最近,他好像总遇到一些奇怪的乘客。
这天中午,有个乘客一上车,车里就充满了呛鼻子的酒气。他坐在后面。
张清兆问:“你去哪儿?”
“王家十字。”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张清兆愣了一下。
这是他目击那张石膏脸之后,第一次遇到去王家十字的乘客。
“怎么,你不知道哇?”对方大着舌头问。
张清兆通过后视镜朝他看了一眼,觉得他不过是一个醉鬼,没什么异常,就说:“我知道。”
然后,他把车开动了。
在路上,张清兆问他:“师傅,你是不是住在王家十字附近?”
“是啊。”
“大约两个月前,王家十字发生过一起车祸,你知道吧?”
“那个路口经常出事。”
“因为没有红绿灯,车开得都快。”
“不是这个原因,”乘客严肃地更正道,“是那个地方犯邪。”
接下来,他就没有再停嘴,絮絮叨叨地讲了一路吓人的事,声称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听得张清兆心里越来越毛。
乘车人讲的第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在农村。
我家那个屯子往西三里远,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有一年夏天,一个男孩在那里淹死了,他比我低一年级。
从此,那个池塘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
有一年,我表哥从外地来我家串门,他那一年十四岁……或者十五岁的样子。
一天下午,他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我妈有些着急了,就出去找他。
一个羊倌儿告诉我妈,我表哥到屯子西面那个池塘去游泳了。
我妈吓坏了,立即发动全家,去那个池塘找他。
那时候天都快黑了,在屯子外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朝我们走过来。
他走近之后,我们才看清正是我表哥。
他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还滴着水。
我妈就问他:“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哆嗦。
我妈把外衣脱下来,裹住了他,搂着他的肩膀朝回走。
我们一直回到屯子,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家,我妈给他冲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他喝下之后,渐渐不抖了,但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
他说,他在那个池塘里游泳时,看见了一个男孩,他也在游泳,于是两个人就比赛看谁游得快。
他们从池塘这一端游到那一端,竟然是同时到达的。
那个男孩就说,要和他比憋气,看谁在水里憋的时间长。
表哥同意了。
两个人就一起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表哥实在憋不住了,一下钻出来。
他甩了一下脸上的水,看到水面上一片平静,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输了,趁对方看不见,深吸一口气,又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他又憋不住了,再次钻出来,可是,还是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有点紧张了,一个人是不可能在水里憋这么长时间的。他又想,对方是不是趁他在水里的时候也钻出来换过气呢?
他第三次蹲进了水里。
这一次,他忽然想看看对方在哪里,当他在水里睁开眼睛之后,吓得魂飞魄散——那个男孩正在暗绿色的水里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乱蓬蓬的水草。
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像冒出的烟,在水中缓缓向上飘散……
表哥“轰隆”一声钻出水来,双腿就抽筋了。
他一边尖叫救命一边用双手划水,拼命朝岸上游去……
爬上岸之后,他的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回头看,水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接着他发现,池塘的一圈岸边,只有他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三个故事(2)
乘车人讲的第二个故事:
王家十字一带很偏僻,在那里租房的人,大多不干正当职业,女的当三陪,男的打砸抢。
我家旁边有个独门独院的老房子,两间,一直出租着。
房东姓刘,他不想惹麻烦,所以租房有个条件,必须是夫妻他才肯租,房租倒不贵。
第一对夫妻刚刚住进那个房子一个多月,他家不到一岁的小孩就把蚕豆吞进了气管里,憋死了。
没过多久,又一对夫妻搬进去,他家小孩也不到一岁。
有一次,那个小孩吞进了一颗花生,竟然也卡死了。
接着,第三对夫妻又住进了那个老房子,他们没有小孩。
半年后,刘师傅去收下半年的房租,看见东墙和西墙贴着两幅很旧的年画,就感到很奇怪。这对夫妻刚结婚,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而这两幅年画都旧得发黑了,显得很不谐调。
他笑着问:“你们贴旧年画干什么?”
那个丈夫说:“我们搬进来时就有呀!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家要保留的东西呢,一直没有撕掉。”
刘师傅吃了一惊。
他从来没见过这两幅旧年画!
而且,上一对夫妻搬走之后,他还专门粉刷过房子,这房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两张年画上画的都是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都在笑。
半年了,这两个娃娃一直在画上朝着这对夫妻笑,白天笑,夜里也笑。
那个妻子看了看刘师傅的神色,说:“刘师傅,你这房子……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呀,怎么了?”刘师傅问。
“我们夜里总听见……”
丈夫碰了她一下,小声说:“那是邻居家的小孩!”然后,他转头对刘师傅笑了笑,说:“没什么事儿。”
刘师傅追问道:“你们到底听见什么了?”
那个妻子说:“我们夜里总听见好像有小孩在咯咯地笑……”
乘车人讲的第三个故事:
我有个同学叫敬波,在文化局当干事。
他每天上班都要经过王家十字。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经过王家十字,看见前面有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好像有什么急事,走得急匆匆的。
走着走着,那个帆布包掉了下来,可是那个男子却没有发觉。
敬波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哎,师傅,你的东西掉了!”
那个人好像聋子一样,根本听不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路对面,钻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敬波走到那个帆布包前,弯下腰,想把它捡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怪叫着冲过来,一下把他撞出了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他猛地醒过来,感觉那辆车好像刚刚开过去不远似的,身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第二天,他上班路过王家十字,眼睛突然直了——
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这一切跟他昨夜梦见的一模一样!
他马上停住了,站在马路牙子上,注意观察。
那个人朝前走着走着,就像电视重播一样,那个帆布包“啪”地掉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敬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那个帆布包静静地扔在马路上,里面好像藏着一双眼睛,正在紧紧盯着敬波,等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有一个秃顶老头从马路对面快步走过来,他弯下腰,去捡那个包。
敬波看得清清楚楚,一辆黑色的轿车冲过来,它好像就是来要命的,速度极快,把那个老头撞出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这是敬波第一次目睹车祸,也是他第一次眼看着一条生命转眼变成一具尸体。
不久,他就听说,那个路口前不久曾经撞死过一个男子,很高大,穿着一件黑色风衣……
前面就是王家十字了。
张清兆放慢了车速,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在白天,这个路口似乎很正常,只是行人稀少,显得很寂寥。没有一家店铺,路旁都是青色的墙,还有紧闭的大门。
“好了,停车吧。”满嘴酒气的乘客说。
张清兆把车慢慢靠向路边。
“我这个人喝点酒就爱胡说,你听烦了吧?”
“哪里。”
“你们这些出租车司机,天天都在路上跑,千万要小心。凡是撞死过人的地方,最好绕行。”他下车之前这样对张清兆说。
这天晚上,张清兆又做梦了。
他看见房间里变成了暗绿色,一个男孩在半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水草。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
张清兆惊怵至极,想喊却喊不出来。
渐渐地,男孩消隐了。
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两幅老旧的年画,上面分别画着两个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他们都在朝着他笑。
他们笑出了声,“咯咯咯咯”的,那声音忽近忽远,若有若无。
接着,年画又消隐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墙。
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他头顶,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地仰起头,想看清这个人。
他的脸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来,凑近张清兆的脸,低低地说:“你想不想知道这个帆布包里装的是什么?”
梦与现实的交界(1)
这天,张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时候,他想回家歇着了。
这时候,却来了一个要坐车的乘客,他只好把车停下来。
这个乘客上了车之后,坐在了后座上。
他长得白白净净,很瘦,胳肢窝下夹着两本书。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问。
“火葬场。”他低低说了一句。
张清兆想了想,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这个很瘦的人一直没说话。
张清兆一边开车一边暗暗猜测:这么晚了,他去火葬场干什么?是家里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单位同事死了?
每个人都在走向火葬场……张清兆的脑海里又迸出了这个丧气的想法。
到了火葬场,他停下车,一边收钱一边友好地问了这个乘客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对方说:“我是教书的。”
张清兆愣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他下了车,走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依然停在火葬场大门口,司机在车里朝张清兆冷冷地望着。张清兆忽然感到这两辆面包车也有些诡异。
他调转车头,正要离开,听见有人拍车窗。
他扭头一看,是郭首义。
“郭师傅!”他急忙把车窗摇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刚刚送个人。你回城里?”
“是啊。”
“走吧,跟我一块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车。”郭首义笑着说。
“放心吧,我请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车。”
“那我就不客气了。”郭首义说完,打开车门钻进来,坐在了张清兆的旁边。
两个人没有别的话题,一开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个小孩最近怎么样?”郭首义关切地问。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义若有所思。
张清兆说:“送走那个婴儿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下地了,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门外走。可是,他没有打开门,又无声地退回了卧室。一直到最后,我都没看见他的脸。”
郭首义没有表态,静静听他说。
过了一会儿,张清兆又说:“送走他之后,我又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听见一个婴儿在哭,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抬头一看,差点吓死,影影绰绰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叫我爸爸。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我女儿……”“是做梦吗?”郭首义突然问。
梦与现实的交界(2)
这句话让张清兆一惊。
是做梦吗?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问题。
现在,张清兆也说不清楚了。
他听王涓说,他睡觉的时候眼睛总是闭不严,总是露着两条缝。
刚结婚的时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着,又好像在看着她。
而他也经常在梦中看到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见王涓半夜爬起来,打开灯,然后轻飘飘地走向了厨房。
接着,厨房里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好像饿了,正在热剩饭剩菜。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热气腾腾的,显然刚刚煮熟。
他惊问:“你在吃什么?”
王涓一边吃一边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第二天,他对王涓讲起了这个梦。
王涓说:“我昨天半夜就是饿了,到厨房削了根萝卜吃。我回来时,看见你半睁着眼睛,特别吓人。”
梦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后半截就改编了。
因此,张清兆经常怀疑:人们在夜里做噩梦,看见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可怕场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梦和现实离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现在死尸手里的那沓钱。
比如,突然在车里冒出来的那张石膏脸。
比如,那个婴儿无法解释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声声炸雷……
张清兆知道,那种阴阳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们睡的时候很深沉,醒的时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只有像他这种阴柔而敏感的人,这种经常阴阳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几头猪横着穿过公路,大大的耳朵挡着眼睛,它们对张清兆的车视而不见,走得慢吞吞。
张清兆急忙点了两脚刹车,让过了那些猪,才轰油提速。
他叹口气,对郭首义说:“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却遇不到这些怪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这得问你自己。”
“郭师傅,你怕不怕?”
“怕什么?”
“死人。”
“看惯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类从来都没见过死动物,第一次见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们每天都在吃死猪的肉……”
这句话说得张清兆有些恶心。
郭首义接着又说:“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个停尸房里。其实你也是,每个人都是。”
我要回家
晚上,张清兆在外面草草吃了点饭,回到那个空落落的房子,心里更加恐惧。
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不敢睡。
一个人不能总是独处,时间长了,没有精神病都会得精神病,没有鬼都会出来鬼。
四周太静了。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越来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经做过的那几个可怕的梦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防盗门上的锁,那个婴儿曾经摸过它……
他又慢慢把头转回来,看了看客厅中央的地面,那个血淋淋的女婴就站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半夜。
渐渐地,他终于熬不住了,关了灯,轻轻躺在了沙发上。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没敢去卧室睡。
他怕闻到那个婴儿的尿骚味道。
幸好今夜没有打雷下雨,否则,他一定不敢在这个房子里呆下去的。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开始担心:今夜还会不会再做那吓人的梦了呢?或者说,今夜那个婴儿还会不会出现呢?
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梦中一直半睁着双眼,静静看着这个房间……
时间太缓慢了,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眼前一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
张清兆拿过枕巾,把脸盖住了。
他这样想:黑夜里,这房子里要是不出现什么,他想招也招不出来;要是出现什么,他想挡也挡不住。
那么只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蒙住了双眼之后,耳朵更加灵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里有动静了,好像在卧室,好像在厨房,好像在头顶,好像在脚下……
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好像婴儿吃蚕豆的声音……这个房子里似乎藏着很多个婴儿。
他忽然想到了停尸房那些蒙着白布的死尸,猛地把枕巾掀开,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脚下隐约有个声音:“爸爸!”
那个女婴来了!
他惊恐地勾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果然,那个女婴在黑暗中隐隐出现了!
她依然赤条条,血淋淋,看了让人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张清兆的眼睛。
“你来干什么?”张清兆颤巍巍地问。
女婴不说话,还是看他。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大起来。
那个女婴还是不说话。
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女婴今夜不怀善意。
他的声音终于小下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女婴突然嘻嘻笑了起来。
张清兆顿时毛骨悚然!
现在,连亲生骨肉也变成鬼了!
他蓦然意识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女婴原本就不是人啊!她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么?
女婴止住了笑,一点点朝他走过来……
那张血淋淋的脸越来越清晰……
张清兆的眼睛越来越大……
女婴的脸在一点点地变化,他竟然是前几天送回老家的那个男婴!
他阴森地说:“爸爸,我要回家……”
回来
第二天又是个阴天。
收音机一直在报告着大水的险情,连市长都到防汛第一线去了。
这一天是那个婴儿满月的第二天。
中午,藏在乌云里的雷开始“轰隆隆”滚动。
张清兆正开车走在大街上,传呼机响了。
他看了看,上面是留言:
我和孩子已经回来了,在长途车站,你快点来接我们。见了面再说。王涓。
他的心一下缩紧了。
这个婴儿一定要回来的!
昨夜,就在昨夜,他已经在梦里回来了!
张清兆总不能把老婆也扔掉,他只有把车开向长途车站。
当他在嘈杂的长途车站看到王涓和她怀里的那个婴儿时,突然又产生了一种暴力欲望——狠狠地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踩死他,让他那AB型的血满地流淌……
母亲也跟回来了,她站在王涓旁边,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王涓先看到了张清兆,她捅了捅母亲,然后快步走过来。
“清兆,出事了!”她大声说。
“出什么事了?”张清兆瞟了她怀中的襁褓一眼,不安地问。
“昨天夜里,这个孩子突然变得嘴斜眼歪,吓死人了!”
张清兆抖了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婴儿,这个穿着雨衣一直没有露出脸的人,他的本来面目是极其恐怖的,但是他一直在伪装。昨夜,他实在挺不住了,开始一点点变形……
“他犯病大约几分钟,慢慢又好了。”王涓说。
母亲补充道:“昨天,他好像有先兆,一直不停地打哈欠。我逗他玩,他好像瞎了一样,眼睛的焦点总不在我脸上。”
张清兆低声说:“走,我们去医院。”
分别一周了,可是,张清兆并不想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开着车很快就来到了第二医院。
张清兆不知道这种病属于哪个科,就咨询了一下,挂号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应该挂神经内科。
走进神经内科,王涓抱着孩子坐到医生跟前,张清兆和母亲站在了她身后。
王涓讲了小孩昨夜的症状之后,医生开始给他做检查。
张清兆紧紧盯着医生的眼睛。
他希望医生能从这个婴儿的心音里听出什么异常,或者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医生检查了一番,反应却很平淡,他说:“是中风。”
“中风?”
“中风会有一些预报信号,比如短暂性视力丧失,突然看不见东西;还有打哈欠,那是呼吸中枢缺氧。”
“好治吗?”王涓问。
“这种病……”医生一边拿起笔开药一边摇了摇头。
“不治之症?”王涓盯着医生的脸,又问。
医生岔开了话题,说:“他再犯病的时候,你们要立即联系急救医生。尽可能在原地抢救,千万不能大幅度搬动他,那样很危险……”
离开医院后,母亲说:“这孩子不能再到农村去了,再犯病的话,抢救太不方便。”
张清兆没说话,把车直接开回了安居小区。
这个婴儿又回来了。
他又躺在了卧室里的那张床上,还是那个靠墙的位置。
房间里又飘起了尿片子的味道。
张清兆把三个人送回家之后,就对母亲说:“你整点吃的吧,我还得出去跑跑。”
母亲说:“你去吧。”
王涓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张清兆感觉到了,他看了看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涓气恼地说:“你是他爸爸,怎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不是他命大,今天你都见不着他了!”
张清兆笑了笑,走到襁褓前,朝里看了看。
他闭着双眼。
他左眼皮上的那块胎记依然醒目。
张清兆想,那个穿雨衣的人左眼上也一定有一块胎记。
第三部分
王家十字
晚上张清兆回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睡着了。
张清兆已经很长时间没和王涓在一起睡觉了。
他知道,今夜,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到卧室去睡了,他将和那个恐怖的婴儿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卧室。
王涓还没睡,她低声说:“你轻点,孩子睡了。”
夫妻俩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败。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动,总觉得那个婴儿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
两三分钟他就沮丧地落马了。
王涓没说什么,她默默地往孩子那边靠了靠,给他留出大一点的空地。
他和那个婴儿隔着王涓,却听见了他轻微的鼾声,他很惊异:这么小的孩子睡觉竟然打呼噜!
“你听,他打呼噜……”他轻声说。
王涓趴在婴儿头上听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他出了很多汗。”然后,她把婴儿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两个人静静地躺着。
墙上的钟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张清兆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他翻个身,抱住了王涓丰盈的身子,心里好像踏实一些。他想,也许这样就不会再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看到有一颗脑袋从王涓身体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正是那个婴儿!
他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好像在确定他是不是醒着。
终于,他伸出白白的小手,朝张清兆勾了勾。
张清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
他希望这时候王涓能够醒过来,可是,她却睡得像死猪一样。
婴儿轻轻滑下床,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客厅之后,又回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他在叫张清兆。
张清兆不敢违抗,乖乖地下了地,跟在他后面。
张清兆甚至看到了睡在客厅里的母亲,他希望她立即醒过来,看到这一幕,然后大声叫他,把这恐怖的幻觉打破。
可是,母亲也睡得像死猪一样。
这一次,婴儿麻利地打开了门锁。
他回头看了看,见张清兆跟着,就继续朝前走了。
外面有暗淡的月光。
这个赤身裸体的婴儿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速度快极了。
张清兆傻傻地跟着他,却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暗暗想:这个婴儿千万不要领自己去王家十字啊!
王家十字是他最黑暗的一块心病。
可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这个婴儿领他去的地方正是阴森的王家十字!
他要崩溃了,猛然想到了逃跑。
他刚刚动了这个念头,那个婴儿就像有第六感一样,突然转过身来,冷冷地盯住了他。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索命鬼!
张清兆只好放弃逃跑的想法,继续跟他走。
王家十字空荡荡的,风卷起地上的纸灰,低低翻动着。看来刚刚有人在这个十字路口烧过纸。
那个婴儿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话了。
“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不知所云。
“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紧张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婴儿“嘻嘻嘻”地笑起来。
张清兆如同遭到了电击。
真相的背面是恐怖的,但是这个婴儿却让他看到了背面的背面……
他突然发了疯,转身就跑!
这个世界突然一片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被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了。
几十年前
天亮后,张清兆没有吃早餐就离开了家。
现在,一个人开着出租车在街上转悠,他感觉是最幸福的事了。
转了一阵子,他又想起了郭首义,就在一个公共电话旁停下来。
现在,这个天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竟然成了张清兆在这个城市里的惟一一个朋友,惟一一个可以讲述内心深处恐惧的人。
他打的是郭首义的手机。
电话一通,郭首义就听出是他了:“你最近怎么样?”
张清兆对他讲起了昨夜的那个噩梦。
郭首义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走呢?”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那是在梦里,我怎么能控制得了我自己呢?”
郭首义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说:“是做梦吗?”
张清兆悚然一惊!
“你是说……我半夜时真的去了王家十字?”
“我只是随口问问。”
张清兆紧张地说:“可是,你上次也说过这句话!”
“上次也是随口问问。”
“你为什么总这样问?”
郭首义笑了笑,说:“你这个人怎么神经兮兮的!”
停了停,他又问:“那个婴儿怎么样?”
张清兆慢慢从刚才的话里回过神来,说:“满月那天,他中风了。”
“什么?”郭首义似乎大吃一惊。
张清兆警觉起来:“他中风了。怎么了?”
郭首义在电话那一端不说话了。
“告诉我,怎么了?”
半晌郭首义才低声说:“冷学文满月那天就中风了……”
这次,张清兆不说话了。
这个婴儿就是冷学文啊。
他在重复他的成长过程。
那个冷学文生下来的时候左眼上肯定也有个胎记。
那个冷学文肯定也是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
那个冷学文也一定生下来就不爱哭……
又去王家十字
这天晚上,母亲又睡在客厅里了,张清兆只好睡卧室。
他又和这个男婴睡在一起了。
几十年前,一个叫冷学文的人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襁褓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张清兆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聆听他。
他想不出来,这个婴儿到底要干什么?
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长成另一个冷学文?
几十年后,他也会做一个教师?
几十年后,他也会一直没有女朋友?
几十年后,他也会被车撞死?
想着想着,张清兆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颗脑袋又从王涓身体的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静静观察了张清兆一阵子,发现他睁着双眼,就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朝他勾了勾。
接着,他无声地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张清兆像行尸走肉一样跟在他后面,下了楼,一直朝前走。
这个婴儿依然赤条条的,在夜里看上去,白晃晃的,像一片轻飘飘的蒙尸布。
他走得依然飞快,依然无声。
和上次一样,张清兆跟着他来到了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呆呆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他又“嘻嘻嘻”地笑起来,笑得张清兆毛骨悚然,撒腿就跑!
这个世界骤然变得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了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一激灵就醒了。
中风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起来了。
和往常一样,他不吃饭就要出去。
王涓说:“你站住!”
张清兆停在门口,回头看她。
“这孩子天天把我拴在家里,寸步难行。今天,你在家看他吧,我和妈到发廊剪剪头发。”
张清兆看了看王涓的头发,果然很久没有剪过了,他只好返回来,说:“那你们今天就去吧,我在家。”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在嘱咐他,怎样给小孩煮奶,怎样换尿片子。
张清兆不停地点头,心里却想,她们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绝不靠近那个婴儿。
果然,王涓和母亲走了后,他一直没有走进卧室看那个婴儿一眼。
他一直坐在沙发上,听卧室里的动静。
现在,这房子里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了。
墙上的钟在“滴滴答答”地走。
外面的天阴着,有雷声滚动,估计又要下雨了。不是旱就是涝,天不知道怎么了。
卧室里一直没有声音。
那个婴儿似乎在睡着。
但是,张清兆一直没有放松神经。
冷学文就躺在卧室里啊!他怎么能放松下来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就那样枯坐着,一直到了中午。
终于,卧室里传出了动静,他一下就坐直了。
是的,那个婴儿在吭哧,声音越来越难听。
他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走进卧室去。
他惊呆了。
那个婴儿在襁褓中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淌着口水,嘴斜眼歪!
他傻傻地站在那里,没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他觉得,他正在一点点变形!
婴儿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开始抽搐了。
张清兆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很希望他就这样死去!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王涓和母亲回来了。
他马上装出很着急的样子,喊道:“快快快,这孩子又中风了!”
王涓三步两步地冲进来。
母亲也跑进来。
王涓还算镇静,她动作很轻地垫高了婴儿的枕头,然后就用手掐他的人中。同时,她对张清兆喊道:“快打120啊!”
张清兆跑到客厅,打了120。
然后,他回到卧室,穿过母亲和王涓忙碌的胳膊,盯住那张扭曲的像猫一样的脸,越看越恐怖。
那是一张正在崩溃的脸。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120的大夫就赶到了。三个,都穿着白大褂。
这时候,婴儿已经一点点恢复过来。
他死不了。
一个主治大夫给婴儿做了例行检查,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太小了……”
王涓说:“还用不用到急救中心去?”
大夫说:“没什么用。这种病就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更有效的治疗办法,过来了就过来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只是你们得记着,他犯病时千万要小心轻放……”
王涓说:“前两天晚上,他一直在出汗,睡觉还打呼噜。”
大夫说:“那都是中风的一些征兆。以后你们要留心。”
120的大夫收了出诊费之后就离开了。
王涓开始哭。
母亲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
张清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默默想心事。
杀了他(1)
这天晚上,大雨如泼。
在满世界的雨声中,张清兆开始烦躁不安,好像大难即将来临。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男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极其微弱。
难道他有了什么预感?
王涓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张清兆,说:“去给孩子煮瓶奶。”
他爬起来,去了厨房。
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他煮奶了……
平时,这个男婴哭的时候,只要用奶瓶堵住他的嘴他就不哭了,今天却不一样,王涓举着奶瓶喂他,他扭动着脑袋,一口都不吃,还哭。
王涓打开灯,抱起他摇晃。
母亲也起来了。
她披着衣服走进卧室,担心地说:“这孩子怎么了?”
王涓说:“我也不知道。”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左眼上那块胎记不怎么明显了。
母亲接过他,一边颠晃一边走来走去。
他一直哭,哭得一家人很丧气。
王涓瞪了张清兆一眼,气呼呼地说:“你一天就知道傻站着,想点办法啊!”
张清兆平静地说:“他很快就会不哭了。”
母亲走过来,不安地说:“清兆,我想起了一件事。”
张清兆把头转向她。
“你还记得那个穿雨衣的人吗?”
母亲也想到了这个人!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那次你没有念叨口诀……”
张清兆深深低下头去。
假如,那次他埋铜钱的时候把口诀念三遍,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这个男婴正是那次失误的衍生物。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要不,咱们烧点纸吧?”母亲又说。
张清兆没有表态。
原来,他一直这样想,但是,现在他认为,即使烧了纸也不会有任何作用,这个人已经爬进他的家了!
杀了他(2)
男婴一直哭到天亮才渐渐停下来。
接着,他睡着了。
外面的雨停了,但是还黑黑地阴着。
阴雨天气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
电视上说,全市平均降水近140毫米,与往年同期相比降水量增长了一倍。
全市境内共有大中小型水库一百三十多座,五月初以来连续不断的小雨、中雨、大雨,使这些水库的水位平均上涨了一米多。
有关部门组织了近二百个抗洪抢险突击队,队员十几万人……
吃早饭的时候,张清兆对王涓说:“今天你和妈出去转一转吧,我在家看孩子。”
母亲说:“湿淋淋的,我才不出去呢。”
张清兆继续对王涓说:“你出去给妈买件衣服。”
结婚以来,王涓从没给婆婆买过衣服,这件事让她一直很愧疚,叨咕过几次了。她马上赞同地说:“行,一会儿我们就出去。”
母亲说:“买什么衣服啊,我有穿的。”
张清兆说:“妈,你不要说了,王涓早就要给你买的。”
接着,他又对王涓说:“你再到婴儿商店给孩子买一套小衣服回来。”
王涓说:“我看看再说吧。”
张清兆说:“挑好的,贵点没关系。”
吃完饭,张清兆主动收拾碗筷,说:“你们带上伞快走吧,一会儿可能得下雨。”
直到出门前,母亲还在嘀咕:“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买什么衣服啊?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王涓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看了张清兆一眼。
张清兆感觉那眼神太复杂了,不由抖了一下——那里面有一丝难过,有一丝不安,有一丝鼓励,有一丝犹豫……
他不自然地问:“你怎么了?”
她没说什么,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张清兆不知道自己面对门板呆愣了多久。
终于,他慢慢转过身,目光蓦地射向了卧室。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
到了卧室门前,他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种过地,做过大酱,开过车……
但是,它从来没有杀过人。
昨天,120的大夫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杀死他!杀死这个诡怪的东西。
这个男婴的病让他有了一个借口。
如果王涓和母亲问起来,或者别人问起来,他就说他中风死掉了。
当时,他一下兴奋起来。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不自信了。
他觉得他杀不死这个男婴。
尽管他只有一尺长,可张清兆还是觉得自己不会成功。
他颤颤地推开门,跨了进去。
窗外的天黑得厉害。这个卧室在北面,采光不好,显得更暗淡。
男婴无声无息,好像还在睡着。
张清兆希望是这样,他不想看见他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过去,却猛然看见,这个男婴在襁褓里睁着眼睛,好像在等着他一样!
他打了个冷战,来不及多想,一下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杀了他(3)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整个楼房都抖了一下。
他紧紧闭住双眼,使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个脖子很软很软,像一团泥……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猪肝一样青紫的脸,这张脸完全变形了,就像中风了一样。
两个眼睛只剩下了眼白,充着血。
小嘴微微地张着,嫩嫩的舌头伸出来,裹着一些白沫……
张清兆没有放松,继续用力掐。
在他断定这个婴儿确确实实死了之后,才一点点松开了手。
奇怪的是,婴儿的眼皮在慢慢合拢,他的黑眼珠也随着一点点落了下来。
最后,他的眼皮并没有完全合严,还有两条缝,露出那两只死鱼一样微鼓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右边的背后。
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张清兆踉踉跄跄地退出卧室,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心简直要蹦出来。
这一刻,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跑到卫生间的水龙头前,大口大口地吞水。他感到嘴里干得要命,心里好像烧起了熊熊大火。
终于,他平静了一些,从卫生间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点着烟,开始思谋对策。
这时候,他心中的恐惧已经转型了。
他仿佛看到很多警察出现了,他们的身子晃动着,渐渐逼近。
他们的大盖帽都压得低低的,看不见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些大盖帽下闪动着彻骨的寒意……
门响了,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是母亲的声音。
他镇静了一下自己,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拉开门。
母亲在前,王涓在后,她们拎着两个塑料袋子走进来。
张清兆大声说:“完了完了,孩子断气了!”
母亲一下就呆住了:“断气了?”
没等张清兆回答,她已经扔了手里的袋子,直接朝卧室跑过去。
张清兆说:“刚才他又犯病了!我还没来得及打急救电话,他就蹬腿不行了!”
他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王涓会发疯,会跟他拼命,没想到,她似乎很麻木。
她避开张清兆的目光,朝卧室走过去。
这时候,母亲已经趴在那个婴儿的身上哭起来。
王涓走进卧室,平静地说:“妈,别哭了,这是他的命。”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来,妈,你让我看看他。”
母亲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脸转向窗外,继续哭。
王涓坐在床边,静静地看那个婴儿。
张清兆也进来了,他无言地站在王涓旁边,和她一起看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依然微睁着,看着半空。
张清兆突然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痕迹,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王涓好像没注意到这件事,她慢慢抬起一双泪眼,说:“怎么办?”
张清兆满脸悲苦地说:“送火葬场呗。”
母亲一下就转过脸来,说:“不能烧!我要把他带回巴望村,就埋在屯子旁!”
“那怎么行呢?”张清兆说。
“怎么不行?”母亲不哭了,态度变得很强硬:“这孩子连户口都没有,谁查?”
母亲是个守旧的人,她一直强调,她死了之后就把她埋起来,不能烧,要留下全尸。她说,人死之后要是烧成灰,下辈子就不会托生人了。
王涓看着张清兆说:“那就听妈的,悄悄埋了吧,也省得别人……乱猜疑。”
张清兆愣了一下。
他也马上想到,要是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就必须有死亡证明什么的,否则,火葬场不敢随便烧。
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王涓又说:“你现在就跟妈回去吧,拉上他,到巴望村埋了。我就不回去了。”
说完,她转过头去,继续观望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还在看着半空。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突然想到:他死了吗?
掩埋(1)
王涓买回了一套婴儿服。
一件小衣服,一条小裤子,裤脚连着两只软绵绵的小布鞋,都是相同的花色——绿底红花。
王涓给雨生穿上了这套新衣服。
这套新衣服成了他的寿衣。
张清兆抱着这个死婴走出家门的时候,王涓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上来抓住张清兆的胳膊,趴在死婴的身上嚎啕。
她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张清兆的肉里。
她哭了好半天,母亲才把她拉开,张清兆赶紧出了门。
没想到,下楼时,他偏偏遇到了一个邻居上楼。
这是一个很热情的胖女人,大家都叫她李姐。她看见张清兆抱着孩子下楼,就大着嗓门说:“天这么冷,你们上哪儿去呀?”
张清兆支支吾吾地说:“有点事……”
“别把孩子冻着啊!”李姐关切地说。
张清兆不再说话,急匆匆地走下楼梯。
上了车,他把死婴放在了后座上,然后对母亲说:“妈,你坐在前面吧。”
母亲说:“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张清兆就不再坚持,由她去了。
夏利车在雨中开出了安居小区,驶上了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着伞。
走着走着,张清兆突然看见一个警察出现在路旁,朝他摆手。
他的身子一抖,脑袋“轰”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只是要坐车而已。
他赶忙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从那个警察面前紧张地开了过去。
刚刚开过去,他就从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警察的脑袋跟着张清兆的车转过来,一直朝他望着。
张清兆转了个弯,那个警察的眼睛终于不见了。
路不好走,五十里路他开了近一个小时。
他抱着死婴走进家门时,父亲正坐在炕上看书。他抬起头,看见儿子和孙子进了门,就把书放下了,大声说:“这下雨天你们回来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接孙子。
母亲泪汪汪地对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么了?”父亲大声问,同时侧过耳朵来。
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一声:“孩子死了!”
张清兆胆战心惊地对母亲说:“你别喊了!”
母亲皱着眉,不耐烦地对父亲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张清兆怀里的死婴。
父亲歪头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掩埋(2)
天黑之后,雨不下了。
张清兆抱着死婴,和父母一起出了门。
让他一个人去埋这个死婴,他无论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头,出了门朝西一拐,就是旷野了。
本来,他不想让母亲出来,但是母亲说,这孩子埋在哪儿,得由她来决定。还有,她要烧点纸,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电筒,还有一沓画了“币值”的黄表纸,大约有三亿元。
母亲走在最前面。
张清兆抱着死婴走在中间。
父亲走在最后,扛着两把铁锹。
张清兆怀中的死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温度,一点点变硬了。
母亲领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一直走进一片杂树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杨树下停下来,选中了一处向阳的斜坡,说:“就这儿吧。”
张清兆放下那个死婴,和父亲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张清兆把死婴小心地放进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来,惊恐地四下张望。
母亲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么?”
张清兆小声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没有哇。”
张清兆低下头,看坑里的死婴。
母亲的手电筒也照过来。
在苍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这个死婴最后的样子:
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似乎有点不像他了。他脸色青紫,双眼微睁,不知道在看什么。小嘴张着,舌尖吐出来……
张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开始填土了。
母亲把手电筒移开,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跟张清兆一起埋,一个坟包很快就鼓了起来。
他们住了手。
母亲走过来,蹲在坟包前,开始烧纸。
火着起来了,纸灰飘向了空中。
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照亮了母亲苍白的脸。她哭得更厉害了,惨痛的哭声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出很远。
张清兆小声说:“妈,走吧!”
母亲不理他,还在哭。
张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总觉得附近藏着人。
“求求你,别哭了!现在都不让土葬,要是被人听见,我们就麻烦了!”
说完,张清兆走上前,几乎是强行搀起了母亲。
这时候,父亲已经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张清兆扶着母亲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过头,想再看那个坟包一眼,可是,他只看到一片漆黑。
领路的是谁?(1)
张清兆没有在巴望村过夜。
母亲说:“王涓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阵子,连夜赶回城里。
一路上,他没遇到一个人。
前面的车灯白晃晃的,后面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好像那个死婴还在后面躺着一样。
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
一个女婴站在他脚下的黑暗中,赤条条,血淋淋。
他和她静静对视了一阵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来,然后一步步走过来。他渐渐看清,那张血淋淋的脸竟然是雨生!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说:“爸爸,我要回家……”
此时,张清兆一个人驾车走在无人的野外,仿佛又听见了这句话: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都快半夜了。
他轻轻打开门,轻轻关好门,轻轻走到沙发前,轻轻躺下来。
孩子刚刚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应该到卧室陪陪她……
他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动。
王涓肯定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很好,睡觉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边躺下来都不会惊醒她。
张清兆希望她不要醒来。
孩子刚死,如果她醒来了,两个人肯定要说孩子。
言多必失,张清兆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他有一种直觉——王涓似乎很清楚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另外,他也不愿意面对她的悲伤,此时他太累了,极其需要安静,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诡怪的婴儿终于被他从这个家里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极其恐惧和孤独。
这个房子里好像悬挂着一双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卧室里吗?
她当然在。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没有同事,她不在家里能去哪里呢?
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意识越来越模糊……
隐隐地,他听见了一个细弱的声音:“爸爸。”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儿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着他。他见张清兆睁开了眼睛,就转身朝外走了。
张清兆慢腾腾地坐起来,下了地,像木偶一样跟着他走出去。
接下来的情节和以前一模一样——他跟着这个婴儿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来到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路口空荡荡的,夜风吹起地上的草屑,还有两三片黄色的冥钱。
婴儿停下来,转身盯住他,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傻傻地站着。他已经把这个婴儿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他注意到,今天变了,多了一个“再”字。
下面的话就更不一样了,婴儿说:“但是,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会被吓死——你想听吗?”
天上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婴儿,他穿着一套绿底红花的新衣服!张清兆这才想起来——这个婴儿现在已经被埋在了五十里外的深土里!
电光一闪即逝,婴儿在黑暗中“嗬嗬嗬”地怪笑起来。
张清兆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领路的是谁?(2)
刚刚下过雨,路太滑,他“扑通”一声摔倒了,右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他惊惶地回过头,看见王家十字一片漆黑,根本不见那个婴儿的影子。
他爬起来,继续跑……
这一次,他竟然成功地跑回了家。
他的夏利车就停放在楼下,像一具死尸,黑洞洞的车窗里好像是地狱。
地狱里好像有一个影子在晃动。
车门锁得死死的,谁在车里?
他告诫自己,不要怕,这是在做梦,赶快跑上楼,赶快离开这辆车,既然是做梦,一会儿从车里走出一具骷髅也是可能的。
他“噔噔噔”地上了楼,打开门,冲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是直接跑进了卧室。
进了卧室后,他惊呆了:床上空空如也,根本不见王涓的影子!
他又对自己说:别怕,别怕,这是在做梦。躺下来,闭上眼,闭上眼……
张清兆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立即想起来:昨天,他把那个婴儿掐死了,这不是做梦,这是铁一样的现实。
他接着往后想:他把那个死婴拉到了农村,埋在了农村那片树林里,然后回到家,悄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见了那个婴儿,并且跟着他去了王家十字,之后,他跑回来,躺在了卧室里……
他猛地感到了不对头!——他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卧室里!
这是昨晚梦里发生的事情啊。
他一下坐起身,朝旁边看了看。
王涓不在!
他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也就是说,昨夜他是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过的夜,而且就躺在那个婴儿活着时一直躺着的床上!
那么,王涓去哪儿了?
这时,他感到右胳膊肘一拱一拱地疼。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没有脱衣服。他把右胳膊肘扭过来,看见上面都是泥。撸开袖子,肘部有一块明显的血印,那是摔倒之后蹭的……
他猛然意识到了又一个事实——他梦游!
夜里,他真的去了王家十字!那个他最害怕的地方!
而且,这绝不是第一次了,他曾经三番五次在深夜里跑到王家十字去,再惊惶地狂奔回来……
这里面有一个最恐怖的问题:他是跟谁去的?
想不到的乘客(1)
门锁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张清兆立即走出了卧室。
王涓回来了。
“王涓,你去哪儿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王涓打了个哈欠,说:“我在李姐家睡的。我不知道你回不回来,一个人不敢住在这个房子里……”
昨天,张清兆抱着死婴下楼时,曾经在楼梯上见过李姐。
他敏感地问:“你告诉她咱家孩子……不在了?”
“告诉了。”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提起来。
“李姐说,她有个偏方,专门治中风的,只是她不知道咱家孩子有这种病。”
张清兆稍微镇定了一些:“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停了停,王涓问:“埋了?”
“埋了。”
“埋在哪儿了?”
“巴望村西头,大约三里路吧,一片树林子里。”
“那地方你能记住吧?”
“能记住。”
“他连个墓碑都没有,我担心时间长了,那坟包平了,就找不到了。”
“你放心吧。有标志,一棵杨树,很高的。”
张清兆想结束这个话题,就说:“我出去买点油条和豆浆吧。”
王涓说:“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张清兆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到了门口,他突然回过身来,说:“王涓,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你有没有见我一个人走出去过?”
王涓愣了一下,说:“没有哇。怎么了?”
“啊,没什么。”
天还阴着。
收音机说,今天还有雨,中雨。
实际上,蒙蒙细雨现在已经开始飘洒了,张清兆打开了雨刮器。
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了一件衣服。
王涓特意嘱咐他:“今天你早点回来啊。”
他说:“天不黑我就回来。”
现在,他七上八下的心放下了大部分。
王涓这一关已经过了。
邻居们的关似乎也过了。
还有谁?
还有巴望村的人。
张清兆现在生活在城里,跟他们没什么来往,如果再把父母接到城里来,那么他甚至可以永远不再和他们见面……这个没有问题。
还有谁?
还有那几个知道他生了小孩的出租车司机。
如果张清兆不再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就可以和他们不再见面。
即使偶尔碰上,互相之间也不过是同行关系,如果张清兆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的小孩已经死了,那么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个也没有问题。
还有……对了,还有郭首义。
他连张清兆的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都没有问题,警察那里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好了,OK了……
不。
张清兆还有一颗心在提溜着。
那就是他胳膊肘上的这块硬伤。
这是让他最恐怖的一件事情。
他认定自己一直在梦游。
想不到的乘客(2)
他有过这样的经历,比如,他在很热的房间里睡觉,本来睡前穿着衬衣,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而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衬衣脱下去的。
也许,那婴儿只是一个幻影,来源于他的恐惧。实际上,他是一个人爬起来,轻轻离开家门,在黑暗中快步走向那个阴森的地方……
他为什么偏偏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正是因为他太害怕那个地方了。
所谓事与愿违。
他早就听人说过,梦游的人都是这样——越害怕什么地方,梦游的时候越会去什么地方。而且,梦游的人身手出奇地敏捷,再杂乱的地方也绝不会被绊倒,再艰险的地方都可以顺利通过,比如独木桥。
这是一件十分诡秘和不可思议的事,全世界的精神专家都解释不了其中的玄机。
可是,他却摔了一跤。
如果不是这处伤,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深更半夜经常到王家十字去……
今后,他还会去。
从来没听说这个世界上哪个医生把梦游症治好了。
他能管住现实中的自己,却管不住睡眠中的自己……
想着想着,张清兆毛骨悚然。
细雨中行人很少,都撑着伞。
没有人打车。
张清兆一个人在街上转着转着,忽然又有了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总忌讳王家十字,越这样越害怕,越害怕夜里越要去。
白天时,应该经常开车到那里遛一遛。
也许,时间长了,就会解除对它的恐惧。
这样想着,他就把车开向了王家十字。
下雨天,王家十字更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丧家犬匆匆走过路口,它又瘦又脏,身上的毛乱糟糟,湿淋淋。
它一边跑一边用眼睛警觉地瞄着张清兆的车,可以看出来,它是一条极其狡猾的狗。
张清兆不理睬它,慢慢朝前开。
没什么事,他绕了一圈就离开了。
开出了两条街,车慢慢熄火了。
他下了车,打开机盖。
他知道,又是老毛病——化油器里没有油了。
他得把汽油泵到化油器之间的油管拔下来,用嘴吸出汽油灌进化油器一点,再把油管接到化油器上。
这有点麻烦。
特别是那股汽油味留在嘴里很难受。
他捣鼓了半天,终于弄好了,上车打火,着了。
他刚要挂挡继续走,天上一个惊雷炸响了。
他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给吓疯了——那个死婴就躺在后座上!
他穿着新衣服,绿底红花。
他的衣服上,稀疏的头发上,还有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都沾满了泥土,就像刚从土里刨出的萝卜。
他的眼睛依然半睁着,好像在看着车顶。
像一只猫
张清兆看着这个从泥土里扒出来的死婴,呆愣了几秒钟,急忙开车朝火葬场飞奔。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死婴烧成灰!
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一眼后面,他担心那个死婴从后面爬起来,把一双小手慢慢伸过来……
由于他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后面,几次差点撞着人。
终于到了火葬场。
那两辆面包车又停在那里了,不过司机都没在。
张清兆正要开进大门,看门的老头却把他拦住了。
“出租车不许进。”
张清兆说:“我是来送尸体的!”
老头透过车窗朝后面瞄了瞄,严厉地问:“尸体在哪儿呢?”
张清兆恼怒了:“你打开车门自己看!”
老头就把车门打开了。
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他俯下身子,在那个死婴脸上反复看了半天才说:“他是睡着了吧?”
张清兆耐着性子说:“已经死了,昨天就死了!”
老头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个死婴,这才关上车门,对张清兆挥了挥手。
张清兆开车径直来到停尸房。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
他下了车,跑进去。
有两个人站在木桌前,好像一男一女,一个头上戴着孝,一个腰间扎着孝,白花花的。
郭首义正在给他们登记。墙上的铁钩上,挂着郭首义的那件灰色雨衣。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盖着一床花被子,蒙住了脸,两只脚却露在外面。
郭首义看见了张清兆,他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哑哑地说:“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完。”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里间的铁门,走进去,“哐哐当当”推出一张尸床,指挥那两个人把地上的死尸抬上去,再推进里间,停放在一个隔档里。
那两个人离开之后,郭首义指指凳子,对张清兆说:“坐吧。”
张清兆没有坐——这停尸房里的所有东西他都不想碰。他朝前走了一步,小声说:“那个孩子……死了。”
“死了?”郭首义大吃一惊。
“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
“怎么死的?”
“中风。”
“你……送来了?”
“送来了。”
“在哪儿?”
“在外面,在我的车里。”
“你办手续了吗?”
“没有……”
“哟,那可不行!”
张清兆朝外看了看,说:“郭师傅,还办什么手续!不过是个刚刚满月的婴儿,你帮个忙,送到火化车间悄悄烧掉就完了,加把火的事儿。骨灰我也不要。”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木桌上。
郭首义把钱拿起来,塞到张清兆手上,严肃地说:“你这样做就外道了。”
张清兆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火化工人的。”
郭首义说:“我让你收起来你就收起来,我让他们帮忙,人情算在我身上。”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不行,今天拉来的尸体特别多。明天再烧可以吧?”
“最好今天烧。”
“跟我关系最铁的那个火化工今天没上班。”郭首义有些为难。
“那就……等明天吧。”
“来,我们先把孩子抱进来。”
郭首义说完就走了出去。
张清兆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抱着那个死婴走进了停尸房。
那个死婴在高大的郭首义怀里显得更加弱小。
郭首义走进昏暗、阴冷的里间,把死婴放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盖上了一块白布。白布下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就像一只猫。
然后,他把那张尸床推进了一个隔档里。
穿雨衣的人又出现了(1)
下午,正像收音机里预报的那样,小雨变成了中雨,不过是突然变的——本来细细地洒着,一下就变成泼了。
大街上不但没有行人,连出租车都没有了。
大家都回家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这倒霉的天!张清兆骂道。
他不想回家。
这些日子,他要尽可能地回避王涓,回避那些邻居。
他们知道那个婴儿死了,见了面肯定要假装关心地问一问。
他不好回答。
他又把车停在了第二医院的门口。
那些平时总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今天都没有来。
他蜷缩在车里,闭着眼,听疾风暴雨敲打车身的声音。
隐隐地,他听见传呼机响了,低头看了看,是家里的电话。
肯定是王涓。
王涓是他的老婆,她给他打传呼,这很正常。
但是,张清兆却有些警觉。
他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路边一家小卖店,给王涓回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来。
“涓,怎么了?”
“你回来一趟吧。”
“干什么?”
“有事!”
“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王涓才说:“……在电话里说不方便,你回来就知道了。”
张清兆忽然有一个直觉:王涓的身边有人!那个人好像在对王涓打着手势,指导着她怎么说。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现在,你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你旁边是不是有人?”
“是。”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缩紧了:“是警察吗?”
“是。”
张清兆差点瘫软:“……他们是不是为小孩的事来的?”
王涓没有回答,她的嘴好像离开了话筒。
张清兆感觉到,她身旁的那个人一定是察觉了什么,开始阻止她了,或者通过口型,或者通过手势,或者通过纸笔。
过了一会儿,王涓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彬县。”张清兆随口编了一个谎。彬县归滨市管辖,相隔大约二百里。
“你去彬县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张清兆感觉这句话是王涓自己说的。
“有人包车,走得特别急。”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两天好像回不去……”
说到这儿,张清兆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涓,对不起,再见了,以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然后,他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冒着雨钻进车里,一下变成了惊弓之鸟。
警察来干什么?
这个最重要。
只有一种可能性——是关于孩子的事。
他们是刑警队的,还是派出所的?
如果是刑警队的,那就说明谋杀的事已经败露了。
如果是派出所的管片民警,那就可能没什么,他们也许是听说张清兆家的小孩死了,例行公事地来问一问……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孩子死了?
是李姐报的案?
她凭什么报案?
她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张清兆越想越迷糊,就自己安慰自己:也许,这些警察是交警大队的,是因为哪起交通事故来调查他……
不管怎样,他现在都不敢回家。
穿雨衣的人又出现了(2)
他开着车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转悠,一直在思考今夜在哪里过,明天怎么办。
一直到晚上,他只拉了一个乘客,是个女学生。她到师大。
她下车后,张清兆又接到一个传呼,他一看,是郭首义的手机号。
他急忙找到一个公共电话复机。
“张清兆,你赶快来一趟!”
“怎么了?”
“见鬼了见鬼了!”
“你慢慢说!”
“你家那个小孩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刚才,我到停尸房清点尸体,发现那个小孩在单子下变大了。我感到很奇怪,走过去掀开白布,差点被吓死……”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冷学文!他还是半个脑袋,手里还捏着那沓钱!——你赶快过来看看吧!”
“好,我马上就到!”
张清兆在阴郁的天气里看到了一缕阳光!
现在,他抓到了洗清罪名的证据!
他杀死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早就死于车祸的冷学文,一具变成婴儿害人的僵尸!
天黑了,雨基本停了。
张清兆开车朝火葬场的方向疾驶。
那两辆莫名其妙的面包车依然在火葬场大门口停着,车窗里飘闪着两双深邃的眼睛。张清兆顾不上观察他们,直接驶进了火葬场大门。
这次,看门的老头没有拦他。
他在停尸房前停下车,跳下来,匆匆走到铁门前,正要敲,铁门却自己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盯着他的眼睛走出来。
他的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你跟我们到公安局走一趟。”高个子警察说。
“为……什么?”他颤巍巍地试探了一句。
“我们怀疑你杀死了你的儿子。”矮个子警察说。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一个成年人!你们可以看看啊!”
高个子警察冷笑了一下,架起他的胳膊就走进了停尸房。
今天的停尸房里好像格外冷。
高高的房顶亮着几个荧光灯,光线惨白。
高个子警察把他拖进一个隔档,掀开了蒙尸的单子,说:“你看看,这是不是他?”
张清兆傻眼了。
那个死婴在尸床上静静地躺着,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脸色黑紫,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的双眼依然眯缝着,看着半空。
“你们可以问郭首义,他亲眼所见!”
矮个子警察不耐烦了,朝他的脑袋扫了一巴掌,喝道:“别废话!走!”
直到张清兆被警察带出停尸房,他都没看见郭首义的影子。
第四部分
郭首义说
张清兆向警方讲述了一系列的鬼故事。
警方对死婴进行化验,确认他根本不是AB型血,而是A型血。
还有,警方经过核实,六月五号那一天,王家十字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通事故。也就是说,冷学文这个人并不存在。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张清兆的交待中,报案人郭首义担任着重要角色。于是,两个警察来到火葬场,向郭首义了解情况。
郭首义只说了一句话:都是一派胡言。
动机
张清兆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警方一直没搞清他的动机。有几种可能:
一、他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通过调查张清兆的老婆,警方得知,他确实喜欢女儿。在产前做B超时,医生判断是个女孩,张清兆显得格外高兴。
二、他单单不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得确实丑,而且一点也不欢实,几乎天天在沉睡。
三、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中风病,他担心日后不好养活。他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宽裕,抚养一个病孩更加力不从心……
还有一种可能:张清兆真的撞死过人,却一直逍遥法外。不过,他的神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日夜寝食难安,渐渐开始幻视幻听,最后,他终于变态地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经调查,张清兆三年前确实因一起交通事故被警方讯问过,可是,警方最后认定他是无辜的,把他放了……
警方给张清兆做了一次精神检测。
结果出来之后,大家十分意外——他的精神完全正常。
排除了这个可能性,警方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张清兆在撒谎。
法场(1)
半年后,张清兆被枪毙。
公审大会是在市中心广场举行的,那天的观众人山人海。
跟他一起被执行死刑的还有四个人。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杀死亲生儿子的罪犯身上——他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大的牌子,写着“张清兆”三个字,上面画着红红的“×”。
两个威严的法警架着他的两只胳膊。
如果旁边没有人,不知道他会不会瘫下去。
这一天终于放晴了,太阳火辣辣的,地上涌动着潮气。
其他几个罪犯都深深低着头,只有张清兆抬着头。
他脸色铁灰,眼睛麻木,在下面的人群中慢慢扫视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在找谁?
这个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也许,他在找王涓。
王涓没有来。
也许,他在找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也没有来。
也许,他是在找那个穿雨衣的人。
可是,太阳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把雨衣脱掉了。
宣判完毕,台下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掌声。法警架着张清兆,快步朝行刑车走去……
他是被法警提上车的。
他的双腿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行刑车在人墙中缓缓开动了,它在滨市的主要路段绕了一大圈游街,然后加了速,朝城西的野外开去。
这是去巴望村的方向。
这是回家的方向。
行刑车出了城大约走了三里路就拐了弯,朝一个大坝开去。
那个大坝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丛,很宁静。
那就是他生命终止的地方。
以前张清兆就知道这地方是个法场,经常有死刑犯在这里被处决。每次他开车经过这一带都加速离开,免得沾上晦气。
今天,他被送来了。
昨天,张清兆被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
天黑之后,狱警来看望他,说:“明天你就上路了,想吃点什么吗?”
“不吃了,谢谢。”他说。
“喝酒吗?”
“不喝了。”
狱警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五官,慢慢退了出去。
牢房里很寂静。
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倚着墙,望着对面的墙,呆呆地想。
这时候,他已经大梦初醒:有人在背后害他!可是,这个人藏得太深了,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露出来,他怎么都想不出他是谁。
郭首义?
他跟这个看尸人素不相识,没有那么深的仇恨。
除了他还有谁?
他把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人都筛了一遍,最终还是一片迷茫。
这一夜过得真快,天微微亮了。
法场(2)
大坝离公路有半里远,中间是一条乡间土道。
在公路和土道相连的丁字路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荷枪实弹的法警不允许他们再接近了。
在公审大会上,在行刑车经过的道路两旁,张清兆一直没见到王涓,也没见到父亲和母亲,他多想最后看他们一眼啊。
行刑车拐下那条乡间土道的时候,张清兆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知道,不管是王涓还是父母,他们都不可能站在这里,来观看这残酷的一幕。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朝人群里看了看。
有三个人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
张清兆的眼睛定住了。
其中一个是郭首义,他穿着一身新西装。
一个是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那两条罗圈腿让张清兆一下就想起来,她是给儿子接生的黄大夫。
还有一个人很面生。
太阳金灿灿的,蓝天万里无云,可是,这个人却穿着雨衣,一件灰色雨衣,头上还戴着雨帽。
上了土道之后,行刑车开得很慢,张清兆一直扭着脖子,朝这三个人望。
郭首义,黄大夫,还有那个穿雨衣的人,也在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穿雨衣的那个人脸色极其苍白,像一张纸。他的眼神像两个尖尖的冰凌,直刺张清兆的灵魂。
张清兆猛然感到这张脸有几分面熟。
他是谁呢?
好像有神灵在提示张清兆,他突然得到了一个中间答案——只要想起这个人是谁,就可以揭开所有的谜团!
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获救的希望!
行刑车颠颠簸簸在土路上开着,那张苍白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张清兆使劲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的时间不多了,顶多还有十几分钟!
可是,他越着急越想不起来,终于到了法场。
几个死囚犯被法警拽下了车。
张清兆早尿裤子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是法警把他拖到指定地点的。
他跪在草丛里,还在苦苦地想:
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空无一物,鸦雀无声,只有那个穿雨衣的人冷冷地盯着他。
枪声响了,他一头栽倒在地,脑袋被子弹炸出了一个洞。
他瞪着双眼,依然在想。
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1)
三年前,张清兆跟这个穿雨衣的人在公安局见过一面。
仅仅是一面,他当然想不起来了。
那时,这个人的脸和现在一样苍白,双眼却是血红的。
他叫卞××,是某中学的语文老师。
他老婆在王家十字被撞死了,死得很惨。
前面说了,她怀孕九个月,离生产已经不远了,可是,那辆出租车从她的肚子上轧了过去,母亲和胎儿双双死在了车轮下。
鲜血染红了地上一大片雨水。
那个可怜的孩子,没看到一眼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无声地离开了。
卞××当时完全蒙了!
但是,他没有忘记追看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并且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很快,这个牌号的车主就被警方抓获了。
没想到,两天之后,这个叫张清兆的司机又被放了。
他到公安局去追问这件事,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察接待了他。
这个警察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走访了相关证人,这个车主当时在家里喝酒,车也停在楼下,跟这起车祸没有任何关系。你一定是把车牌号看错了。”
卞××肯定地说:“我没有看错!”
警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份文件,一边翻看一边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再查一查,有了结果会通知你。”
卞××一次又一次地到公安局追问结果,这个警察总是用同一句话敷衍他:“我们一直在查,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卞××看得出来,他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
卞××认定,肇事者就是张清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警方硬说不是他。
他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文章。
有一天,他从一个邻居的嘴里偶尔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张清兆的表哥在公安局交警队工作,是一个科长。
当时,几个邻居坐在一起议论这件事,都很气愤:
“那个家伙轧死人敢逃跑,原来是有人给他撑腰!”
“到法院告他,连公安局一起告!”
“没用。你说你记下了人家的车牌号,只有一张嘴。他说他在家喝酒,加上证人有三张嘴。法院信谁的?”
卞××只是听,始终一言不发。
他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黑幕!
他暗暗发毒誓:一定要让对方偿他两条命!
多少个日子,仇恨之火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
多少个日子,他辗转反侧整夜无眠。
终于,一个周密的复仇计划在他心里形成。
说是一个计划并不确切。这个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可能发生变化,他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变化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另一些行动方案在实施过程中,每一个步骤也都可能发生不测,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不测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假如用到了这些行动方案,那么同样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出现意外,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分别设计出另一套相应的行动方案……
他的计划成几何倍数增长。
像一棵树,有一根主干,然后分杈,每个杈再分杈……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而且决不动摇:首先,他要让这个张清兆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然后,再让他挨枪子。
卞××反复计算过,这次复仇行动至少需要三个人。
他自己算一个。但是他不能露面,因为张清兆见过他一面。
还有一个是他的妻妹,叫黄波,在妇幼保健医院当大夫。
还得在火葬场收买一个看尸体的人。
这个人十分重要。他几乎是主要表演者,就像台上的木偶,而卞××只是幕后牵线的,顶多他以影子的形式出现配合他一下。
由于火葬场这个人跟卞××毫无关系,复仇成功之后,警方才不会联想到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才不会顺藤摸瓜查出他。
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2)
首先,他找到了这个看死尸的人,跟他谈了自己家的冤情。
对方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冷冷地听着,没有表示愤慨,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卞××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对方还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表态。
最后,卞××说:“我出三万块。”
对方这才说话了:“什么时候开始干?”
卞××说:“你等我的通知。”
不久,卞××到安居小区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张清兆住的那幢楼对面,也是三层。
他买了一架高倍数望远镜。
站在他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张清兆家的窗子,也可以远远看到第二医院的大门以及大门前的一段马路。
他就这样在暗处潜伏着,一晃就是三年。
他知道张清兆和王涓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关灯。
他知道他们周末晚上吃的是什么菜。
他知道他们两口子哪一天闹了意见。
他知道他们哪一夜没锁门……
他在等待张清兆的老婆怀孕,同时,也把复仇的时间和那场车祸的时间拉开距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清兆老婆的肚子终于鼓起来了。
他的眼里射出了两束寒光。这只潜伏在泥淖里的鳄鱼,死死盯住那个肚子,看着它一天天变大。
在那个小孩出生前半个月左右,卞××穿上了一件灰色雨衣,来到了第二医院附近转悠。
他坐上了张清兆的车。
一路上,他始终没让张清兆看到他的脸。
到了王家十字,他下车之后,一下就滚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阴沟里的味道难闻极了,长着一些杂草,扔着一些碎砖,还有一只死老鼠,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一张用过的手纸……
晚上,卞××往张清兆家里打电话:“火——葬——场——停——尸——房——”他不但知道张清兆家的电话,甚至连他家密码箱的密码都知道。
其实,这是第二个方案,是一个不太自然的方案。
本来,卞××下车之后,在地上遗留了一块火葬场的尸体牌,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黑铁片,上面写着一行竖字:滨市火葬场遗体14号。可是,张清兆下车之后并没有看到这个牌子,张望了一阵子,就上车跑掉了……
当然,第二天张清兆有可能不去火葬场,那样的话,卞××就会动用另外的备用方案。结果,张清兆去了……
郭首义开始接应。
卞××以为张清兆离开火葬场之后,会给交警队的表哥打电话,核实王家十字的那起车祸。
但是,张清兆没有这样做。
接着,卞××和黄波在第二医院附近观察了几个晚上,等待时机,实施下一个步骤。
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张清兆钻出车,到路边打电话。
卞××见缝插针,立即溜到车前,轻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上了车后,就藏在了前座和后座中间的空当里。
黄波也戴着墨镜,快步来到出租车前,守在车门口,等张清兆回来……
到了李家斜街,黄波下车了。
车上就剩下张清兆和藏在后面的卞××了。这时候,卞××已经在脸上贴上了白色的面膜。
王家十字出现了一个穿雨衣的精神病,卞××并不知道,他只感觉到张清兆的车转弯了,然后突然加了速。尽管这个路段很少有人,卞××还是很担心——这时候万一有人打车,他就尴尬了。
他决定行动了。
这是他复仇的所有步骤里最惊险的一个环节,因为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他们将在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内突然面对面。
他无法判断在自己突然冒出来之后,张清兆会有什么反应。
有三种可能:
一、吓一跳,赶快刹车,转身喝问:“你是谁?”
二、紧急刹车,下了车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人,最后停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回头观望。
三、一回头,当场昏厥。
为了防止第一种可能,卞××专门从私人手里买了一支自制的电棍。据卖主说,这根电棍触在人的身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使人当场昏过去,但是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如果,张清兆真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跑都不跑,那么卞××只有使用暴力了。
可是,张清兆没有让他使用暴力。
他下了车就朝远处狂奔,一直没敢回头。
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3)
王涓生小孩的时候,黄波已经调到第二医院产科三个多月了。卞××找的关系。
他肯定张清兆的老婆要在这家医院生产。
第一、第二医院离张清兆家最近。
第二、张清兆经常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对这家医院十分熟悉,和门卫都成了哥们儿。
第三、张清兆的老婆怀孕之后,他一直带她在这家医院做检查。
王涓快到预产期的那些日子,卞××几乎日日夜夜都不离开那架望远镜。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张清兆搀着满脸痛楚的王涓走下楼,开车朝第二医院驶去。卞××马上给黄波打电话——那天,黄波正巧休班。
她急匆匆赶到了医院。这时候,另一医生已经给王涓做完了检查,认为还得等一阵子才能生。黄波对那个医生说:“我家里来了几个农村的亲戚,住不下,今晚我替你值班吧。”
那个医生很高兴,把几个临产孕妇的情况向她交代了一下,换了衣服就走了。
黄波戴上了大口罩,慢慢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坐下来。
卞××也开着他廉价的奥拓车赶到了。
原来的计划是,由黄波把张清兆支开,没想到,他却去了一趟厕所。就在他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卞××慢悠悠地闪进了产房。黄波早就知道张清兆老婆怀的是男孩。那次,她故意带王涓去做B超,并谎称她怀的是个女孩,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无解的谜团。
张清兆带着小孩到第二医院验血的那天,卞××一直跟在他后面。
抽完血样之后,张清兆可能在四处转一下,十分钟之后回来取结果;也可能一直在化验室窗前等。
如果他一直在窗前等,那么黄波就会出现,编个理由把他引到产科。结果,他主动给卞××留下了空子。
他家那个小孩的化验单一出来,就被卞××拿走了。
他躲进厕所,拿出相同颜色的笔,在“A”的后面加了一个“B”字。然后,他走出来,把它插进那沓化验单里,离开了。
在此之前,他反复观察过这种化验单,因此,他伪造得不露一丝破绽。
郭首义拿来的那张光盘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冷学文的出生照,那就是张清兆家小孩的照片。
医院为每个新生儿都要拍一张照片,用于制作出生卡。张清兆家那个小孩的照片洗出来之后,被黄波拿去扫描了,存进了电脑。接着,卞××在电脑上把它制成黑白照片,又做了一些细微的修改,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原来的照片了,再用刻录机刻进光盘。
最后,他开始伪造背面的出生登记。
这时候,他成了上帝,他让“冷学文”的出生时辰、体重、身高都和张清兆家的小孩一模一样。
张清兆去第二医院扔小孩,同样在卞××的监视中。
张清兆刚对郭首义说完,他要扔掉这个婴儿,郭首义就对卞××做了汇报。
那天下午,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张清兆的母亲和老婆都出了门,就猜到张清兆可能要动手了。
他掌握着张清兆的脉搏,掌握着这个恐怖故事的节奏。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张清兆一个人抱着小孩下了楼,鬼鬼祟祟上了车,然后开走了……
卞××快步下楼,钻进他的奥拓车,追了上去。
张清兆把小孩丢在第二医院那个病房里,刚刚离开,卞××就从厕所里闪出来,他快步走进那个病房,把小孩抱了出来。
他回到家之后,把小孩放在床上,观察了他半天。
当时,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这个无辜的婴儿太娇弱了,大人打个喷嚏都会吓着他,可是,他面对的却是成人的阴谋……
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那个还没出世就被轧碎的亲生骨肉……内心深处那刚刚变软的东西又一点点变硬了。
他站在窗前,继续观察。
张清兆的老婆和母亲回来了。几分钟之后,三个人先后跑下楼,分成两个方向,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抱起小孩,离开家,飞快地爬上了张清兆家那幢楼。
本来,他想把小孩放在门口,没想到,那扇门竟然没有锁!于是,他干脆把小孩放进了卧室……
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4)
郭首义对张清兆说——冷学文满月那天也中了风,并不是卞××授意的,那属于他个人的即兴创造。
之后,他马上给卞××打电话来报功。
卞××这才知道,那个婴儿有中风病。
七月二十三日,卞××在望远镜里看到,张清兆抱着那个小孩和他母亲一起下了楼。他的神态很不安,他母亲的表情很悲伤。他们匆匆钻进车里,冒雨开走了。
当时,他还以为那个婴儿又中风了。
他没想到,张清兆这么快就对那个婴儿下了手。
实际上,他还有几十个恐怖计划没有用上。
他离开望远镜,快步下楼,开车远远地跟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后面。他发现张清兆没有去医院,而是朝他的老家巴望村开去了,这时候,卞××开始怀疑那个孩子已经被害死了。
进了屯子,夏利车开进了最西头的那户人家。
卞××没有停,他一直开到屯子最东头,把车停在供销社门口,锁好车门,朝屯子西头走去。
他在张清兆父母家的门前埋伏了几个钟头。天黑之后,他终于看到张清兆抱着那个小孩和他的父母一起走出来。
他在夜幕中跟踪着他们,一直走进那片树林。他远远地藏在一棵树的后面,亲眼目睹了他们埋尸的整个过程。
这时候他才确定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他的复仇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丝毫激动的感觉,而是突然慌张起来。
埋着埋着,张清兆停下了,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这句话把卞××都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没笑。
他也没听见有人笑。
他四下看了看,旷野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视野里只有那束手电筒的光,还有三个晃动的人影。
他想,也许是这个杀人犯太紧张了,耳朵出现了错觉。
埋完了死婴之后,张清兆一家三口走了,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远……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在地上,是活的;一个在地下,是死的。
卞××从树后闪出来,摸黑来到那个坟包前,像老鼠一样用双手扒土。当他的手碰到那个死婴软软的身子时,干呕了一下。
终于,他把那个死婴扒了出来,夹在腋下,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屯子,把他放进车里,然后朝滨市开。
那时候,张清兆在巴望村还没走。
一路上,卞××感到万分恐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车里很暗,只是借了一点点前面车灯的光。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死婴的脸本来朝上,现在却转了过来!那双眼睛半睁着,好像在看着他。
想了一会儿,他认为这个死婴的身子之所以转动,是因为车颠簸的缘故。
他停了车,把死婴重新摆正,让他脸朝上躺着,然后继续开车。
又走了一段路,他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个死婴又转过来了!
他的身子一下就冷了。
他是在张清兆背后搞鬼的人,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背后也有鬼了,要不然,为什么这个死婴一次次转向他?
是颠的?
他为什么不朝另一边转呢?
他再次下车,把这个死婴摆正,然后加快车速继续走。
他有点不敢回头了。他真害怕一回头,看见这个死婴已经爬了起来,两只小手搭在他座位的靠背上,身子悬空,只露出一张脸,半睁着眼睛,困困地看着他……
他听老辈人说过,经常装神弄鬼就会招来鬼。
假如这个婴儿真的有灵,那么,他绝不会纠缠张清兆的,他肯定要报复真正害死他的人。
卞××一直把车开进城,看到了路灯和车辆,这才回过头,朝后座看了看。
死婴竟然不见了!
他悚然一惊。
车门锁着,车窗上的玻璃关着,死婴到哪里去了呢?
他探头看了看,发现前后座位的空当里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正是那个死婴,他脸朝下掉下去了。
这次,卞××没有管他,径直把车开回了安居小区。
他到家之后,把那个死婴扔在卫生间的水泥地上,关上了门。然后,他来到窗前,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小区的大门。
他猜测,张清兆一定会连夜赶回来。
他不能睡觉。
今夜,他一定要把这个死婴放进张清兆的车里。他可不想跟一个死婴在一个房间里过夜。
可是,他太累了。
王涓怀孕以来,他就像一只猫头鹰,他的一双眼睛一直跟随在张清兆的背后,很少有合眼的时候。
现在,他实在有点撑不住了。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突然,卫生间响了一下,他一下就清醒了,猛地回头看去——那个婴儿穿着绿底红花的衣服,正探头探脑地走出来。
看上去,他的表情好像有些惊惶。
他看见了卞××,不安地问:“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卞××一下就醒了。
原来,他打了一个盹儿。
看看表,已经半夜了。
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张清兆的那辆夏利车已经回来了,它静静地停在对面楼下。
他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带上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铁丝,然后到卫生间抱起那个死婴,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不到两分钟,他就把张清兆的车门捅开了。
他小心地把那个死婴放了进去,然后,关上车门,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楼道里轻飘飘地走了出来。
正是张清兆。
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5)
这是他和张清兆第三次在深夜里相遇。
第一次最恐怖。
那是张清兆的小孩从巴望村回来的第一夜。
那天,卞××和郭首义在饭馆喝酒,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半夜才回到安居小区。
小区里一片黑黢黢的,没有一个窗子亮着。所有人都睡了。
卞××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轻飘飘地走过来。
他感到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十分陌生。
至少不是张清兆。
他一直在暗暗跟踪张清兆,他最熟悉的就是张清兆走路的样子。
因此,他没有躲避,迎面走过去。
两个人走近之后,卞××借着暗淡的夜色瞄了他一眼,大吃一惊——他就是张清兆!
卞××呆住了。
张清兆似乎根本没看见他,轻轻地走过去了,好像在追赶什么。他走路竟然无声。
卞××当时以为,张清兆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他转过身,悄悄追了上去。他要看看,张清兆深更半夜到底去干什么。
张清兆一直朝前走,始终没有回头。
没想到,最后他竟然走到了王家十字!
王家十字空荡荡的,有人刚刚在这里给死去的亲人烧过纸,一些纸灰在地上随着夜风凄惶地飞舞着。
张清兆走到十字路口,突然停下来。
卞××觉得他好像发现了自己。
果然,他慢慢转过身来,突然说话了:“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卞××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沉着地看着他。
他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卞××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个秘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他嘻嘻嘻地笑起来。
卞××的大脑里闪过一个猜测——张清兆什么都知道了!
他蓦地感到了这个人的深邃和可怕!
就在这时,张清兆突然撒腿就跑。
卞××愣愣地望着,彻底糊涂了。
张清兆跑得快极了,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郭首义给卞××打来了电话。
他说,张清兆刚刚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跟着那个婴儿来到了王家十字……
卞××蓦然意识到——张清兆梦游!
令人惊悚的是,张清兆记忆中那个婴儿说的话,其实都是他自己说的话!
这天夜里,卞××站在窗前,死死盯住张清兆家那个楼道口。
他想看看张清兆会不会再梦游。
半夜时,有一个黑影从楼道里走出来,轻飘飘地朝小区外走去。
卞××赶紧下楼跟上了他。
和昨夜一样,张清兆走向了王家十字,他步履轻快,无声无息……
现在,卞××刚刚把死婴放进张清兆的车里,就看见了梦游的他!
怎么这样巧?
卞××急忙蹲下身,藏住了自己,同时,他警觉起来:张清兆的梦游是不是一个假象呢?
张清兆的眼睛并没有看过来,他像梦一样朝黑夜的深处走去。
卞××想了想,悄悄站起来,又一次跟在了他后面。
张清兆的魂好像被什么牵着一样,他木木地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又来到了那个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来,慢慢转过身,盯着卞××,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会被吓死——你想听吗?”
卞××顿时毛骨悚然。
他越发怀疑张清兆的梦游是一种伪装了!
突然,张清兆好像被什么人猛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像前两次一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卞××就爬起来了,继续监视张清兆。
他出来了。
卞××在望远镜里观察他的脸,好像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发现车上的死婴,上了车就开走了。
这一次,卞××没有跟踪他。
过不了多长时间,张清兆就会发现那个死婴躺在他的车上,最晚超不过第一个乘客上车。
果然,很快郭首义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张清兆把那个死婴送到了火葬场。
卞××低低地说:“你现在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报案。”
谁犯法了?
直到张清兆被枪毙,也没有人知道,张清兆杀死亲生儿子跟卞××、黄波、郭首义有什么关系。
即使有人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相应的法律为他们定罪。
坐出租车不让司机看到脸犯法吗?
编鬼故事犯法吗?
脸上蒙着面膜藏在出租车里不给车费犯法吗?
到产房找亲戚犯法吗?
涂改一张血型化验单犯法吗?
偷偷复制一张新生儿的照片,然后在电脑上制作出一张根本不存在的出生卡,犯法吗?
把一个丢弃的孩子送回家犯法吗?
把一个违规埋在土里的婴儿尸体扒出来还给他的家人犯法吗?
渎职罪?
散布恐怖罪?
不久后,那个曾经到张清兆家驱邪的道士倒是被抓了,诈骗罪。
他是个假道士。
他在张清兆家作法时,那急刹车声,惨叫声,小孩的笑声,众人的号哭声……都来自他背包里的录音机。
张清兆去旅馆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风声,知道警察在找他,正要溜掉。
这个假道士虽然不学无术,但是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对社会对人心还是看得很透的。
实际上,他听了张清兆所遭遇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之后,就已经猜到了:一定是张清兆得罪了什么人,那个人在吓唬他,报复他。
因此,他最后留给张清兆的话是:提防小人。
克隆
张清兆被枪毙后,王涓回了老家。
她把那辆夏利车卖掉了,卖给了孟常的弟弟孟平,一万元。
孟平原来在工厂开货车,前不久辞职了,正要买一辆车跑出租,就赶上王涓卖车。通过哥哥牵线,他跟王涓见了面。
他听哥哥讲过有关这辆夏利车的恐怖传闻。
他也知道这辆车的车主被枪毙的事。
不过,他是个不信邪的人,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这辆车太便宜了。
他开了几个月,都没发现这辆车有什么异常。
转眼到了冬天。
这天晚上下雪了,路很滑。
孟平开着车小心地行驶在路上。
路上的车辆首尾相衔,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也是一辆出租车,红色的夏利,跟他的车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他就瞪大了眼睛——这辆车的牌号竟然也跟他的一样!
他陡然感到了阴森寒冷。
他觉得,这辆车是一个幻影,张清兆又开着出租车出现了!
他想超车,看看开车人什么样,但是车太多了,他根本无法挤过去。
他又想到了报警。
可是,他没带电话,如果停下车用公共电话报警,又担心它一转眼不见了。
他只有跟在后面。
跟着跟着,他把车头歪了歪,从对方左侧的反光镜里,影影绰绰看到了司机的脸,那似乎是一张苍白的脸。
到了一个路口,前面的出租车靠到了路的右边,亮起了右转向灯。
孟平咬住它的尾巴,也亮起了右转向灯。
拐了弯之后,车少多了。
前面的车依然开得很慢。
孟平继续慢慢地跟随。
又过了两个路口,这辆车亮起了左转向灯。
孟平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左拐直走,就是王家十字!
他也亮起了左转向灯,跟着拐了过去。
这条街已经很偏僻了,没有一个行人,前面的车突然加了速。
孟平也把油门踩了下去。
但是,前面的车开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这条路上全是冰雪,又没有路灯,孟平不敢玩命。
那辆车开到王家十字朝右拐了。
孟平追上来之后,发现它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黑糊糊的路。
它就这样诡秘地消失了。
孟平在路口调了个头,急忙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孟平当晚就报了案。
警方把这个线索和三年前的那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联系起来,断定这是一辆“克隆车”,并且马上派人到王家十字一带进行搜查。
很快,警方就在王家十字西北角的一个铁大门的院子里找到了这辆车,也找到了司机。
这个司机长得十分白净,瘦瘦的,高高的。
三年前,就是他开着这辆挂着假车牌的夏利车把卞××的妻子撞死的。
当时他喝了酒,刚刚从自家的院子里把车开出来,一拐弯,就把大雨中的一把伞撞飞了……
至此,真相大白。
张清兆和他儿子的骨灰都埋在了巴望村西边的那片树林里。
第二年六月二十一号这一天,有一辆奥拓车开到了这里,卞××和黄波从车里走下来。
他们站在坟前,默默地烧了很多纸,然后开着车离开了。
天阴着,风很大,那些纸灰四处飞扬,像无数的黑蝴蝶。
第五部分
你不该将兄吊起来
抗恐怖心理测试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行人如梭的大街上,你突然见到了一个故乡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在你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你惊呆了,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很多年。
他依然穿着他经常穿的那件酱色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劣质旅游鞋。
他的相貌没有随着时光而变老,依然是死前的样子,只是他的脸十分苍白。
你想看个仔细,可是你在人流中找了半天,却再也不见他的影子了……
这时候,你会怎么想?
1. 哦,我出现了错觉。
2. 他是那个死者的双胞胎兄弟。
3. 太恐怖了,这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4. 我见鬼了。
(答案在书中找)
周日,四个学生结伴到北山玩。两个男生,两个女生。
北山在凤黄县城北,三里路。山腰上有一条粗糙的隧道,不知道为什么,凿通之后却废弃了,里面黑糊糊的,像一张巨大的嘴。
穿过这条深深的隧道,是一个山谷,四面环山,很封闭。平时,很少有人到那里去,据说,那里空气新鲜,花草茂盛,景色十分美丽。没有人说那个山谷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由于没有人气,所以它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尹学军、晓晓、姜春梅都是外县人,对凤黄县不是很熟悉。葛冬是本县人,不过,他说他也没去过那个山谷。
当时,尹学军就有些犹豫,说:“我们到市里玩吧,我不喜欢探险。”
尹学军、晓晓、姜春梅三个人在美术学校学画画,葛冬在一个专科学校学医。四个人之所以走到一起,是因为有姜春梅——葛冬和姜春梅表面上是普通朋友,但是大家都能感觉到,他俩的关系不一般。
葛冬长得很帅气,不过,他从小就不学好,打架,偷窃。听说,他爸爸过去是政府的一个官,因为受贿被告进了监狱,那时候葛冬还在读小学,直到现在他爸爸还没有出来。
姜春梅是个小美人,尹学军很喜欢她。他想不通,她爱葛冬什么。
到北山玩的建议,最早是葛冬提出来的。葛冬说:“我们是郊游,不是探险!”
姜春梅也说:“多刺激呀,去吧!”
最后,尹学军勉强同意了。
提前一天,葛冬和尹学军出钱买了一堆好吃的,装在旅行包里,第二天进山时,他俩轮流背着。
这一天的太阳好极了,四个人都没有想到,会遇到那么吓人的事情。
他们一路谈着笑着,爬到山腰,停在了黑糊糊的隧道前。一股凉森森的风从里面掠出来,令人骨髓发冷。
穿过它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它并没有加固。
尹学军说:“算了。”
如果他们这时候返回,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可是,葛冬一步就跨了进去。
姜春梅看了看尹学军,说:“不会有什么事的。”然后也慢慢走了进去。
只剩下尹学军和晓晓了,他们只好跟着走进去。
越走越黑,只听见四个人的脚步声,很响。尹学军的心“怦怦怦”跳起来。晓晓紧紧拉着他的胳膊。看不到前面的姜春梅和葛冬,尹学军想,姜春梅一定挽着葛冬的胳膊。这让他有点醋。
突然,葛冬在前面大声唱起京剧来,他是在显示他一点都不害怕:“为贤弟赴汤蹈火,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兄吊起来……”
——事后,大家回想起来,这天好像从开始就不对头,包括葛冬唱的京剧。
终于,尹学军拉着晓晓走出了隧道。
一个绿油油的山谷呈现在他们眼前,午后的阳光明朗而宁静,能听见树丛中小鸟清脆的叫声。
晓晓松开了他的胳膊,眺望远方,说:“这里太美了。”
尹学军说:“他们呢?”
晓晓这才意识到那两个人不见了,她四下看了看,张大了嘴巴。
隧道外面,长着绿油油的草,还有一些零碎的石头,根本藏不住人,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谷下。
尹学军回头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陡然感到了恐惧。葛冬和姜春梅本来走在前面,怎么就不见了?
隧道里很狭窄,尹学军和晓晓如果超过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尹学军努力地回想,葛冬和姜春梅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葛冬!”他朝里面喊了一声。
回声传出来:“葛冬!”
尹学军和晓晓互相看了看,眼里充满了惊惶不安。
“我们……回去吧?”晓晓六神无主地说。
尹学军低低地说:“你敢再走进去吗?”
晓晓朝隧道里看了看,低下了头。
“我说不来的!”尹学军气恼地说。
“你别怪我啊。”晓晓都快哭了。
接着,两个人都静默了。
风一点点大起来,吹得草木哗啦啦响。
这时候,两张白色的脸从黑糊糊的隧道中显现出来,他们在笑着。
太阳的脸吊在半空,五官在燃烧
“他们出来了!”晓晓喊道。
尹学军盯着葛冬,生气地说:“你胡闹什么!”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依然笑着。
姜春梅走到尹学军跟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跟你们玩玩,生什么气呀?”
晓晓说:“把我们吓死了!”
葛冬接过尹学军身上的旅行包,说:“好了,我们走吧。”
四个人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朝山谷下走去。
他们来到一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葛冬打开旅行包,拿出面包、卤菜、熏鸡、茶蛋、啤酒。
晓晓高兴地叫起来:“你们买了这么多好吃的呀!”一边说一边伸手抓。
姜春梅挡住她,掏出湿纸巾,每人发了一张。大家擦了手,开始吃。
尹学军不喝酒,也不吃茶蛋。
姜春梅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吃茶蛋呢?”
尹学军挑剔地说:“有一股鸡屎味。”
葛冬一边喝啤酒一边说:“他没有这个口福。”说着,他剥开一个茶蛋,塞进了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吃完了,大家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上,享受美丽的阳光。四周除了清爽的风,没有一点声音。
“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干什么呢?”懒洋洋的葛冬看着天,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给你们读诗吧。”姜春梅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本诗歌刊物。她喜欢文学,经常写诗,在市级电台发表过四首了。
她翻到一页,轻轻读起来。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太阳的脸,
吊在半空中,
五官在燃烧……
这似乎又是一个前兆。
后来,四个学生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怪。葛冬唱的京剧,还有姜春梅朗诵的诗歌,都有“悬挂”的意思。
从山坡上滚下来一块石头
晓晓第一个察觉到了某种不祥之气,她坐起来,说:“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
姜春梅停下来,迷惑地望着她。
尹学军敏感地坐了起来,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
晓晓说:“我总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头……”
姜春梅说:“你别神叨叨的,怎么了?”
晓晓皱了皱眉说:“我也说不清。”
姜春梅把那本刊物收起来,说:“你败了我的兴。”
葛冬把嘴里衔的一根草吐出来,笑着对姜春梅说:“她是让咱俩给吓的。”
他的话音刚落,尹学军好像听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朝后面望去,另外三个人也顺着他望去——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速度并不是很快,它在离四个人一丈远的地方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山坡下的草丛里。
尹学军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那块石头,又抬头朝山坡顶上望了望,最后他走回来,警觉地说:“有人!”
这个山的形态很古怪,山坡朝上爬着爬着,突然不见了,折成了一块平地,平地后突然又陡峭了,像椅子靠背。现在,几个学生在底下看不见山坡顶端的那块平地。尹学军说的就是那里藏着人。
姜春梅小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呢?”
尹学军放下了那块石头,目不转睛地朝上望着,说:“一定有人。”
晓晓颤颤地问:“他想砸死我们?”
葛冬也坐了起来,说:“是风吹下来的吧?”
山坡顶上一片安静,没有一点动静,更不见有人露头。
葛冬肯定地说:“是风吹下来的。”
尹学军继续观望了一阵子,终于收回眼睛,把那块石头搬起来,扔了下去,它很快就滚进了下面的草丛里。那是一块青色的石头,上面有古怪的白色花纹。
葛冬建议:“晓晓,你不是会唱陕北酸曲吗?唱一支。”
晓晓还是不放心地朝山坡上看了看,说:“尹学军嗓子好,他唱吧。”
尹学军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唱过歌。”
姜春梅说:“晓晓,还是你唱吧。”
晓晓想了想,果然唱起来,她的嗓音太清脆了,甚至有些尖利,在这样的歌声中,山谷显得更加寂静。
她唱完后,姜春梅又牵头讲起了故事。她讲的大多是美术学校的故事。
尹学军一直心事重重,总是看山坡下那片深草丛。
葛冬一直笑吟吟地望着姜春梅,津津有味地听。
太阳一点点偏西了,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退了,天地间一片祥和。
葛冬又讲起来,他说:“我叔叔是演杂技的,他最擅长走钢丝。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他从钢丝上失足摔了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晓晓突然说:“我们得回家了!”
葛冬住了口,朝天上看了看,说:“就是,一会儿天就黑了。”
他把吃剩的东西装进旅行包,站起来,说:“走吧。”
另外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顺那条羊肠小道返回。尹学军走在最后。
走着走着,尹学军停下了。晓晓走在他前面,她察觉到尹学军停下了,就回过头,问:“你怎么不走了?”
尹学军突然说:“我想到山坡顶上看看。”
长长的人(1)
葛冬和姜春梅也停下了,葛冬隔着姜春梅和晓晓问尹学军:“你想看什么?”
尹学军说:“反正我得去看看。”
葛冬说:“要去你自己去吧。”
尹学军转身就走了。姜春梅望着他的背影,见他一直不回头,就说:“我们跟他一起去吧。”
“麻烦。”葛冬小声说。
三个人最终还是跟在了尹学军后面,一起朝那个山坡上爬去。
尹学军爬得很快,转眼就爬到了山坡顶端,他刚刚直起身,就傻在了那里。突然,他转身就朝下跑。
“怎么了?”葛冬惊惶地问。
尹学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快跑!——”
三个同伴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是都感到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朝山坡下逃窜。晓晓跑在最后,她哭了起来:“等等我!”
尹学军根本不理会,他像疯了一样在前头狂奔。
葛冬停下来,转过身等她。
山坡上,除了姜春梅和晓晓在一前一后地跑,并没有任何东西追下来,山坡顶端依然是一片阴森森的死寂。
姜春梅气喘吁吁地说:“他到底看见什么了?”
葛冬说:“我哪儿知道!”
晓晓冲到葛冬跟前,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儿。”葛冬说。
可是,她的身子抖成一团,死死不放手。葛冬就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姜春梅,快步朝前走。
尹学军已经跑下山坡,冲上了那条羊肠小道。
姜春梅说:“他是不是看见了蟒?”
葛冬说:“肯定不是!”
姜春梅想了想,说:“……难道那里真埋伏着一个人?”
葛冬迷惑地说:“可是,什么人会藏在那里呢?”
姜春梅说:“我想是个疯子,说不定他在这个山谷里生活很多年了,满脸都是长长的头发……”
葛冬还是摇头:“我想,要是个疯子的话,他不至于吓成这样。”尹学军跑到了那条隧道前,终于停下来,坐在地上,惊恐地朝那个山坡的方向张望着,大口喘着气。实际上,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山坡,中间被一个山包挡住了。
三个同伴很快来到了他跟前。
“尹学军,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葛冬弯下身,急切地问。
尹学军呆呆地说:“一棵树……”
“树怎么了?”
“它很高很粗,长着密匝匝的叶子,离我只有十几米远……”
“我问你跑什么?”
“树上吊着一个人……”
晓晓和姜春梅几乎同时抖了一下。
葛冬低声问:“男的女的?”
“男的。”
“是不是谁在树上挂了个假人?”
“肯定是真人!”
那一幕已经深深刻在了尹学军的眼睛里——山坡顶上有风,那个人的衣服‘哗啦啦’地抖着。他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敢看。”
葛冬慢慢直起身,说:“我还以为是强盗呢。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尹学军颤巍巍地说:“那个人吊死的姿势特别怪……”
“怎么怪?”
尹学军好像眼看就要精神错乱了,他低下头,烦躁地说:“别问了!”
葛冬就不问了。
停了一会儿,晓晓小声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她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咽了回去。
姜春梅说:“我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尹学军站起身,说:“对,赶快走!”
可是,他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又迟疑起来。
姜春梅想了想说:“我在前面走。”
葛冬说:“我在最后面。”
姜春梅第一个钻了进去,随后,尹学军也钻了进去,晓晓紧紧跟在尹学军后面。他们走进隧道之后,突然听见还没有走进来的葛冬尖叫了一声:“谁!……”
长长的人(2)
他们撒腿就跑!隧道里太黑了,尽管三个人惊恐至极,但是跑得并不快,尹学军撞在了姜春梅的身上,又绊了晓晓的脚,他们磕磕碰碰,你推我搡,一起朝隧道的另一端奔逃……
他们跑出那条隧道之后,又朝前跑了很远,才停下来,站在一起,惊恐地朝后看。
天色暗下来,隧道里更黑了,它死寂无声,深不可测。
过了很久,葛冬还没有出来。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完了,他们把葛冬留在了隧道的另一端,留在了那个可怕的山谷里,他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这条隧道,似乎是隔断幽明两界的一条黑暗通道。
有人嘤嘤地哭起来,是姜春梅。没有人劝她。此时,大家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暮色中,只有姜春梅不知所措的哭泣声。
没有一个人敢返回去看个究竟。现在,他们只有等待。
突然,隧道里传出了脚步声。
姜春梅一下就不哭了,她惶恐地看了看尹学军;尹学军紧张地看了看晓晓;晓晓不安地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姜春梅。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是跑,而是走。
山谷里除了葛冬,就是那个吊在树上的人。三个人都意识到,假如走出来的这个人不是葛冬,那么,他们谁都别想走了……尹学军的双腿开始哆嗦起来。
葛冬从隧道里显现出来时,脸色十分苍白。这次他没有笑,他冷冷地走向三个同伴。
晓晓站在了尹学军的背后。
尹学军远远地问了一声:“刚才……你遇到谁了?”
“一个守山的人。”葛冬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三个同伴面前,停下来:“我告诉他山谷里有个吊死的人,他就让我带路,领他去看看……”
“你去了?”姜春梅问。
“去了。”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
葛冬摇了摇头:“还是别说了。”
“为什么?”
“说了你们会害怕。”
“你不说出来我更害怕!”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他的眼珠红红的,就要鼓出来了。舌头耷拉着,都快舔到胸脯了。还有,他的脚尖朝下,直直地垂着,像跳芭蕾舞的一样。他的身子太长了,骨头都脱节了,已经不像人。一双胳膊张得大大的,好像正在扑过来……”
晓晓紧紧抓住了姜春梅的手。
停了停,葛冬又说:“那棵树上,还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姚三文之墓’。”
尹学军叨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姚三文……”
姜春梅突然说:“葛冬,你穿的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这才注意到葛冬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他猛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一定要找到你
葛冬嘻嘻地笑起来。
姜春梅急切地问:“你说呀,这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死死盯着她,说:“穿在一个死人身上,风吹雨淋,不是浪费了吗?”
姜春梅说:“你快脱下来!”
葛冬说:“我穿着不合身吗?”
姜春梅生气了,大声说:“你不脱,我再也不理你了!”
葛冬说:“好了,我脱。”他慢腾腾地脱下那身衣服,使劲一甩,扔进了路旁的山沟里,然后说:“走吧!”
四个人顺着山道朝凤黄县城走。
天已经黑下来,风有些凉。山道上很静,只有几双脚板磨擦沙石路面的声音。葛冬和尹学军走在中间,姜春梅走在葛冬旁边,晓晓走在尹学军旁边。除了葛冬,另外三个人的脸色都很白。
晓晓又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
三个人都停下来,转头看她。这是她在隧道那一端说了一半又咽回去的话。
“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葛冬突然唱起了京剧,什么‘不该把兄吊起来’;到了那个山坡上,春梅又朗诵诗,说什么‘太阳的脸吊在半空中’;后来,葛冬又讲他叔叔走钢丝摔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姜春梅说:“这些事就是挺蹊跷。”
她们说话的时候,葛冬总是不时地看尹学军的眼睛。尹学军敏感地说:“你总看我干什么?”
葛冬欲言又止。尹学军追问:“到底有什么事?”
葛冬终于说:“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尹学军紧紧盯着他,不说话了。
“你可能不知道,老辈有一个说法——所有吊死的人,都会变成恶鬼,他们上吊时垫脚用的凳子、砖块、石头,千万碰不得,否则他们的阴魂就会追随你,一直把你缠死。”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到山坡上观察了一下——那棵树下的草很高,很荒,有一堆石头,肯定是上吊的人事先捡来的,他把那些石头高高地垒起来,踩着它们,把脖子伸进了树上的绳套里……我发现,最上面的那块石头不见了。”
“你是说……”
“那块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就是那个上吊的人死前蹬开的石头。”
尹学军的脊梁骨一下就凉了——刚才他摸了它!
晓晓和姜春梅都看他。姜春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不安地问葛冬:“我没有碰着它吧?”
葛冬摇摇头。
此时,尹学军万念俱灰。
晓晓小声说:“学军,别想了,不会有什么事……”
葛冬也说:“是的,不会有什么事,那只是一种迷信说法。我们走吧。”
四个人继续朝回走。
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已经消隐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见了。低处,红红绿绿的灯火闪烁起来。
尹学军突然停下来,对葛冬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守山人,对不对?”
衣服
姜春梅和晓晓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葛冬,不知道什么意思。
葛冬毫不掩饰地说:“是的。本来,我想回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比如手表之类,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了。”
姜春梅皱了皱眉。
尹学军想了想说:“咱们得报案。”
葛冬似乎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他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尹学军说:“不,我们四个一起去。”
葛冬没有坚持。
他们回到县城,直接来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队。只有一个警察值班,他认真做了笔录,然后打电话又叫来了两个警察。警察希望几个学生能给他们带路。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终于,葛冬说:“我一个人去吧。”
葛冬和警察钻进了一辆警车,漂亮的警灯闪烁起来,同时拉响了警笛,开走了。
尹学军和两个女孩站了一会儿,姜春梅说:“我们回去吧。”
尹学军说:“回去吧。”
从公安局到美术学校不太远,一路上,尹学军始终没说话。
晓晓隔着姜春梅,小心地看了看尹学军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色很难看。
三个人回到学校,走进了宿舍楼。男生宿舍在三楼,女生宿舍在一楼。已经熄灯了,楼道里一片黑暗。
姜春梅说:“用不用我俩陪你上去?”
尹学军犹豫了一下,说:“不用。”
然后,他一个人朝楼上爬去。
这是一座旧楼,只有十几个住校生,显得很空旷。他轻轻走上二楼,朝两旁戒备地看了看,楼道黑糊糊的,尽头的两扇窗子渗进黯淡的夜光。
他继续朝上爬。到了三楼,他首先朝左边看了看,楼道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接着,他又朝右边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模模糊糊好像高高地悬挂着一个人,纹丝不动,正冷冷逼视着他。
他惊叫一声,一头撞开了宿舍的门。靠门的孟胜利被他吓了一跳——已经熄灯了,房间里黑糊糊的,他在蚊帐里大声问:“谁?”
“我,尹学军!”
“怎么了?”
“楼道里吊着一个人!”
孟胜利愣住了。另一个叫张古的男生在靠窗的蚊帐里说:“那是我晾的衣服。”
尹学军软软地靠在了墙上。
这时候,他发现屋里的晾衣绳上也挂着一身衣服,它吊在半空中,黑糊糊,轻飘飘,越看越阴森。
他站直了身子,小心地绕过它,摸黑钻进蚊帐,在床上躺下来。他没有脱衣服。
孟胜利和张古很快都睡着了,发出一粗一细的鼾声。隔壁的水房有滴水的声音。尹学军睡不着。在失眠状态下,强行闭上眼睛是一种体力劳动。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那身挂着的衣服——那是一身西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高高地吊在那里,他没有脑袋,没有双手和双脚。
尹学军猛地坐起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穿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的葛冬是葛冬吗?
不是自杀,不是他杀,是谁杀?
第二天晚上,孟胜利和张古到隔壁去打牌,只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
早晨,尹学军对孟胜利和张古讲述了昨天的经历,并且叮嘱他们,从此,谁也不要在房间里挂衣服。那身西装是孟胜利的,他把它摘下去了。
此时,尹学军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那盏苍白的吊灯。
他知道,那个上吊的人已经跟他回来了。他那长长的身子就附在悬挂的衣服上,衣服摘了,它就附在那个吊灯上……
突然,有人敲门,他一下就坐起来:“谁?”
“我。”是姜春梅。
“你有事吗?”
“葛冬来了。”
“他来干什么?”尹学军警觉地问。
“他带来了公安局那边的消息。我们都在操场上,你下来吧。”
“好吧,我这就下去。”
尹学军走出宿舍楼,拐个弯,来到了学校的操场。
平时,总有男生在这里踢球,今晚却没有,影影绰绰只有两个女生,坐在操场外的一条长椅上,低声聊着什么。
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黑影,其中一个对他喊:“尹学军,过来!”
他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葛冬、姜春梅、晓晓坐成了一个三角。尹学军走到他们跟前,没有坐,他站在葛冬旁边问:“公安局查出什么了?”
葛冬说:“那个人叫姚三文,是凤黄县四中高三的学生,他家在凤鸣乡,是个住校生。”
尹学军眯着眼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葛冬说:“法医说,他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半个月前。”
姜春梅插了一句嘴:“那就是说,昨天滚下来的那块石头不是他蹬下来的?”
葛冬说:“我早说过,是风刮下来的,尹学军不信。”
尹学军摇摇头,说:“不过,它肯定是那个高三学生上吊时摆在最上面的石头。”
葛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警察在那里搜索了半天,找遗物什么的,我也跟着四处看了看,那片草丛里没有一块石头。”
尹学军迷惑地看着葛冬说:“这事太巧了,风怎么就把它刮下来了呢?”
葛冬说:“山坡上风大,别说石头,就是人都站不稳。”
“他为什么死?”姜春梅问。
“警察也搞不清。他们到凤鸣乡调查了,姚三文在家里是个好儿子,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半个月前,他突然在学校里失踪了,最初,学校以为他回家了,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回去……最后就报了案。谁都没想到,他在山谷里自缢了。”
“是不是被哪个女孩抛弃了?”姜春梅又说。
“警察调查了,没有这回事。”
“能不能是因为网恋呢?”
“他父母说,他从来不上网。”
“要不然是恐惧高考?”
“凭他的成绩,考大学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没有留遗书?”
“没有。”
“这确实不像自杀……”
“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可能是自杀。”
“那就是……他杀?”姜春梅有点害怕了。
“他没有什么仇人,他家里也没什么仇人,警察在他上吊的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证据。”
“真是怪了。”
一阵风吹过来,晓晓抱紧了肩膀。今天,她没有说一句话。
一字之差
葛冬突然说:“还有一个怪事。”
三个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
“那棵树干的另一面,还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一直缄默的晓晓突然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其他三个人一致看她。晓晓姓吴,大名叫吴晓美。
“树上那个吴小美是大小的小。”葛冬补充道,又接着说:“两行字都是用小刀刻的,从痕迹上看,吴小美之墓那几个字很旧了,警察说,那至少是五年前刻的。”
“这个吴小美是谁?”尹学军问。
“不知道。”葛冬说。
“多年前,那棵树上一定还吊死过一个女人。”姜春梅说。
“公安局查了,凤黄县从来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吊死。”葛冬说。
晓晓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尹学军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晓晓,你怎么了?”姜春梅问。
“有点不舒服……”
“那你回宿舍吧。”
“好的。”说着,晓晓站了起来,头都没有回,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姜春梅说:“晓晓怎么了?”
葛冬说:“可能因为树上那个名字跟她的名字太接近了……”
尹学军一直望着晓晓消失处,没说一句话。从发音上,吴小美和吴晓美一模一样,这事太巧了。在树上刻字不容易,偷工减料的话就会把“晓”字刻成“小”字。尹学军又想起,晓晓经常在课堂上画树,各种形态的树……
他越想越?。
吴小美无处不在(1)
尹学军一直在苦思冥想:那个高三学生到底是为什么死的?一个人自杀,选择投海、割腕、吃安眠药,甚至坠崖,都不会让人如此害怕。哪种死法能让人直接从人变成鬼?只有上吊。
尹学军相信,吴小美变成了恶鬼,那个高三学生就是被她害死的。
可是,公安局为什么查不到?
尹学军怀疑她死得很早,也许,那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
从此,他经常有意接近一些本地的同学,请他们帮忙跟家里的老人打探,凤黄县有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个女人。
一次,老师带着学生到山里写生。
他们是坐一辆依维柯去的,到南山。南山在北山的相反方向,也很近,那里有一条细细的河,还有很多漂亮的树。在车上,学生们又说又笑,很兴奋。大家在猜脑筋急转弯,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来为什么没摔死之类。
尹学军靠窗坐着,一言不发。姜春梅坐在他旁边。
“你还在想那个高三学生?”
“没有。”
“要不你就是在想吴小美。”
晓晓坐在他们前面,她听姜春梅说她的名字,转过头看了一眼。
“我早把那件事忘了。”尹学军说。
一个男生大声说:“我给你们出个谜语——有个女人吊死在家中,半个月之后,才被邻居发现。警察赶到后,发现她脚下没有任何踩踏的东西……你们说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一个笨蛋当即下结论。
“错了,她是自杀。”
“可是……”
“她脚下踩着一个冰块,冰块一点点化成了水。”
尹学军突然吼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那个出谜语的男生说:“你不猜就算了,嚷什么?”
张古了解内情,赶紧打圆场:“我出一个吧。有个女人在房间里洗枣……”
到了南山,学生们都下了车,寻找各自的位置。尹学军选了个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搭成方框,取了一处景,然后支起画板,开始画草图。他有些心不在焉。
山风从背后吹过来。他画着画着,感到脊梁骨好像有些凉。他移了移身子,用一棵树干挡住了山风,继续画。
画了快一半的时候,他又感到脊梁骨发凉。他觉得有点怪,就回头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树干上有一行阴森森的字,差点撞在他的眼睛上:吴小美之墓。
这行字歪歪扭扭,看得出,已经刻了很多年头,就像要长平的丑陋的伤疤。
尹学军猛地抬头朝上去,一根粗壮的树枝横在头顶,好像专门为上吊的人长的。上面并没有人。它太合适挂一根绳子了,几乎是一种诱惑。
尹学军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作画。
他低头收拾了画具,快步朝姜春梅走过去。
姜春梅说:“尹学军,你怎么了?”
他坐在她身边,大口喘着气说:“我又看见她了……”
晓晓离姜春梅不远,她敏感地朝这边看了看。
吴小美无处不在(2)
周末,姜春梅约尹学军到凤黄县城公园去玩。
姜春梅可能对葛冬的痞气产生了反感,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越来越疏远了,她对尹学军倒亲近起来。尹学军和姜春梅是一个县的。
尹学军不敢肯定,姜春梅是喜欢上了自己,还是感觉到他最近有些异常,出于女性的体贴,在照顾他。
两个人走在一片树林中,姜春梅说着一些逗他开心的话。这是个阴天,树林里有点暗,除了他俩,再没有一个人。
尹学军说:“下雨了。”
姜春梅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
尹学军也抬头看了看,说:“有一个雨点落在我头上了。”
姜春梅伸手接了一会儿,说:“哪来的雨?”
尹学军迟疑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姜春梅说:“你总是一个人憋在宿舍里,时间长了,心要发霉的。”
尹学军靠在一棵树上,淡淡笑了笑,说:“总出来,就不怕心风干了?”
姜春梅也笑了:“讨厌。”
尹学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直身子,回头看了看。树干上除了干硬的皱褶,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姜春梅朝后望了望,说:“我买两瓶饮料去。”
“我去吧?”
“不用,你等我就行了。”
姜春梅说完,朝回走去。树林边上有一个售货亭。
尹学军慢慢朝前溜达。他的眼睛闲闲地在树林中瞄来瞄去,突然瞪大了,路边的一棵树上,又出现了那行字:吴小美之墓。
他朝上看看,在阴郁的天空中,一根粗壮的树枝平平地生长着,正在等待什么。这时候,他似乎不再害怕了,他望着那根横生的树枝,眼中竟然有几分痴迷……
隐隐有个声音在叫:“尹学军——”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女孩远远地走过来。她好像在笑。他竟然一时想不起这个女孩是谁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她不是姜春梅,是晓晓。
他的心中一下充满了惊恐。
吴晓美说吴小美在徘徊
晓晓笑吟吟地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尹学军问。
“我听孟胜利说你俩到公园来了,怎么不带我?”
“我们……”尹学军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你在这里傻傻地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晓晓一边说一边朝两旁的树上看去,很快她就看到了那行字,一下张大了嘴巴。尹学军一直盯着她的表情。她转头看了看尹学军,惊骇地问道:“这行字又出现了!”
“你说呢?”
这时候,姜春梅跑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两瓶体饮。
“晓晓,你怎么来了?”她的眼里明显有一种隔阂。
“你看!”晓晓指了指那棵树,目不转睛地看。
姜春梅看了看,也愣了,疑惑地看尹学军。尹学军依然盯着晓晓,低声回答姜春梅:“她是来找我的。”不知道他说的是“吴小美”还是吴晓美。
晓晓转头问他:“你说谁来找你?”
尹学军朝那行字扬了扬下巴:“她。”停了停,尹学军又说:“前几天,我在南山写生时,这行字曾经出现在我背后的树干上。”
晓晓说:“也许,这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死前很犹豫,她一直在徘徊,先后选择了几棵树,又都改变了主意……”
尹学军突然说:“你对她太了解了。”
这天夜里,尹学军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山谷,又看到了那棵密匝匝的树。
树上吊着一个人,勾着头,背对着他。
他转身想跑,可是,后面却变成了万丈深渊,他差点跌下去。
他在悬崖边上站稳了,转过身来,紧紧盯住那个人的背影——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阵大风刮过,吊在树上的人被吹得转动起来,渐渐把正面朝向了尹学军——是个女的。她的脑袋上披着乱糟糟的头发,隐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晓晓!
那阵风刮过去之后,她说话了,声音低低的,哑哑的,被绳子勒得透不出气来:“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姚三文碰了一块不该碰的石头
尹学军还在四处打听吴小美是谁。他甚至通过一个人在公安局户籍科查了查,全县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
越找不到她,尹学军越恐惧。
所有人死了都要埋在地下,而那棵树是吴小美的墓。尹学军甚至怀疑,那棵树中间是空的,里面站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如果那块石头正巧是那个高三学生上吊时蹬落的,尹学军也许还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他们进北山的时候,那个高三学生已经吊死半个月了。那么,那块石头是怎么滚下来的呢?
想着想着,他渐渐明白了——它是在为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的心理矛盾起来,又希望找到她,又害怕找到她。
他提心吊胆,一天比一天神经兮兮了。白天走廊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天黑之后有人轻轻敲门,半夜里宿舍里的同学起夜……都会让他的心缩成一团。
这天,学校请来一个参加过圣保罗美术大展的画家座谈,还没有结束,尹学军就一个人离开了。
他刚刚走出梯形教室的门,后面就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吓得一哆嗦,回头看,是一个本地同学。
他神秘地说:“我表弟和姚三文是同学,他了解情况。”
“你表弟在哪儿?”
“他还在四中读书啊。”
“他叫什么?”
“郭昊。”
“他在那个班级?”
“高三三班。明天你直接去找他吧。”
尹学军还想问点什么,那个同学已经转身回到了梯形教室。
这一夜,尹学军又失眠了。他希望明天从郭昊的嘴中得到这样的信息:姚三文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半个月前他被班主任侮辱了一顿,或者是到医院检查发现染上了性病……
郭昊是个很文弱的男生,戴着一副眼镜,他的声音很小。
他带着尹学军来到学校的围墙外,说:“你想问什么?”
“姚三文是怎么死的?”
郭昊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他碰了一块不该碰的石头……”
另一个野游故事
姚三文、郭昊、孙景龙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三个男生。这一天周末,他们结伴到北山玩。到了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前,三个人谁都不敢第一个走进去。
郭昊说:“咱们……回去吧。”
姚三文说:“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他朝里头看了看,说:“咱们玩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走在前面。”
另两个男生都同意了。
第一次姚三文出的是石头,郭昊出的是剪子,孙景龙出的是布。三人彼此相克,没分出胜负。
第二次姚三文又出了石头,孙景龙也是石头,郭昊出的是布,他赢了,被排除,剩下姚三文和孙景龙继续赌。
第三次就要见分晓了。姚三文和孙景龙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伸出手来——姚三文出的还是石头,而孙景龙出的是布。
姚三文输了。他三次出的都是石头。
郭昊幸灾乐祸地说:“你三次都出石头,肯定要输的。”
姚三文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说:“没什么了不起,我先走!”说完,他一头就钻了进去。孙景龙随后跟了进去。郭昊走在最后面。
三个人走出了那条黑暗的隧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那时起,姚三文似乎有些轻狂了,他一直走在最前面。
他们下了那条羊肠小道,又爬上那个平缓的山坡,看见了那块平地,后面的山势突然陡峭起来。那块平地上,长着一棵孤独的树,看起来它年龄很大了,又高又粗,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树的周围是茂密的荒草,还有一堆石头,好像有人曾经要踩着它们摘到树上的什么。
姚三文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踩着那堆石头,去抓那根横生的树枝,却够不着。
郭昊和孙景龙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跳了几下,还是差一点。最后,他爬下来,四处看了看,终于看见荒草丛中扔着一块石头,他把它搬起来,摞在最上头,又一次爬了上去。
孙景龙突然喊了一声:“别动它!”
这时候,姚三文已经爬上去了,他转过头来说:“怎么了?”
孙景龙的眼里闪出恐惧的光,他说:“你快下来!”
姚三文左右看了看,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他麻利地爬下来,来到孙景龙跟前,:“你一惊一乍的,到底怎么了?”
孙景龙想了想说:“没什么……”
“那你喊我干什么!”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丧气。”
“丧气?”
“你看……”孙景龙隔着姚三文,胆怯地朝那堆石头指了指。
“那是石头啊。”
“你看那像不像上吊的地方……”
姚三文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郭昊也害怕了,说:“我们还是走吧。”
姚三文说:“你们总是疑神疑鬼!我不怕。”然后,他径直走过去,围着树转圈。他被树干挡住之后,却没有闪出来。
郭昊和孙景龙互相看了看,小心地走过去。他们看见姚三文愣在了那里,他们朝树干上看去,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这里吊死过人!”姚三文终于恐惧地叫了出来。
接着,三个人撒腿就朝山坡下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下山谷,又顺那条羊肠小道跑到隧道前,这才停下来。这时候,姚三文的脸色已经像纸一样白了。
“完了,我搬那块石头了……”他呆呆地说。
“那能怎么样?”郭昊小声问。
孙景龙吼道:“吊死的人踩的东西不能碰!”
郭昊倒吸了一口冷气。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说:“姚三文,刚才你三次出的都是石头……”
姚三文烦躁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天回来,第一个走进隧道的是孙景龙,姚三文走在中间,郭昊走在最后。他总感到脊梁骨发冷。
郭昊和姚三文在同一个宿舍。
当天晚上回来,姚三文的神色一直很难看,看见寝室里挂的衣服,显得极其恐惧。受他的暗示,郭昊也害怕那吊在半空的衣服了。寝室里的同学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把衣服摘下来。
夜里,姚三文把蚊帐挡得严严实实,藏在里面,没有一点声息。
郭昊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却被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姚三文影影绰绰坐在蚊帐里,指着房顶,大声叫着:“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晾衣绳上根本没有什么衣服!
郭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急忙打开灯,说:“姚三文,没有衣服!你怎么了?”
姚三文隔着蚊帐盯着他,冷静地说:“别吵,是幻觉,是幻觉!”“对了,是幻觉!”
姚三文似乎又清醒了几分,他低声说:“做梦了……”
就这样,每天半夜他都要坐起来,指着房顶惊恐地大叫:“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时间长了,郭昊似乎不太害怕了。
这一天夜里,没有月亮,寝室里一片漆黑。大约半夜时,突然,郭昊看见姚三文的蚊帐慢慢撩开了,他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郭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他,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姚三文没有走出去,他一步步走到了郭昊的床前,停下来,慢慢弯下身,把脸贴在郭昊的蚊帐上。那张苍白的脸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恐怖。郭昊抓着被角,连气都不敢喘了。
突然,姚三文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别人听到:“郭昊,走哇,我俩去北山……”
郭昊抖了一下,说:“深更半夜,你去北山干什么?”
“……去找她。”
“她是谁?”
“吴小美,她在等着我。”
“不,我不去!”
姚三文失望地叹了口气,直起腰来,轻轻地说:“那好吧,我一个人去了……”说完,他直着身子走到门前,无声地拉开门,走出去,又无声地把门关上……
郭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想起昨夜做的梦,他依然不寒而栗。寝室里安静极了。他忽然意识到,昨夜姚三文没有叫,他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想到这里,他朝姚三文的床上看了看,发现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在。
他从来没有这么早起来过。最初,郭昊以为他上厕所了,可是,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他回来。
姚三文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吃早餐,郭昊也没有看见他。
郭昊想,他一定是受了刺激,离开学校,回家了,打算到父母身边休养几日。果然,白天上课的时候,一直没见到他的影子。
郭昊想起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怀疑,姚三文就是昨天半夜出走的,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看到姚三文出了门,就做了那个梦。
放学之后,他和班主任说了这件事,班主任立即跟学校领导反映了这个情况。学校领导想给他家打个电话,可是,他的父母都没有工作,在街上摆煎饼摊,家里也没有电话。最后,学校派人坐长途车去了他家,才知道,他根本没回家……
双面人
毫无疑问,姚三文精神崩溃了。
他像梦游一样,准确地找到绳子,深更半夜离开学校,一个人爬上北山,钻过那条隧道,来到让他最恐惧的那棵树下,把绳子挂上去,然后吊在了脖子上……可以肯定,如果姚三文理智清醒,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么,是谁勾了他的魂?
当然是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
吴小美到底是谁?
尹学军觉得晓晓最可疑。最近,她总是试图接近尹学军,从表面看,她好像喜欢上他了,甚至和姜春梅还有争风吃醋的意思,但是,尹学军却认定这一切都是假象。
这天晚上,尹学军莫名其妙走进了那个恐怖的山谷。
天上有昏暗的月光,山谷里到处都黑糊糊的。草很高,很硬,他走在里面有些艰难。风不大不小,刮得树木“哗哗啦啦”地响。
尹学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梦游。如果是梦境,就说明他还在床上;如果是梦游,就说明他真的来到了这个山谷……
他还怀疑自己变成了姚三文,已经失魂落魄,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牵到了这里。
他只清楚一点:这一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他抬头朝山坡顶上望去,恍恍惚惚看到一个黑影。再仔细看,发现那个黑影正朝他走下来!
他傻住了。
黑影很高,高得令人惊异。
他一点点看清,对方是个男人,他穿着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像跳芭蕾舞一样,用一双脚尖走路。
他走到尹学军面前,站住了。在诡谲的月光下,他的脸呈铁青色。他粗声粗气地问:“你看到一块石头了吗?”
尹学军呆呆地摇了摇头。
他在草地上扫视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一边朝山坡上走一边继续寻找。令人惊骇的是——他的背面竟然是晓晓的脸!同时,他变成了女声,颤巍巍地说:“你要是看见了,告诉我一声啊。”
……尹学军一下睁开了眼睛。
虽然四周的环境是寝室,但是他的心境还沉陷在噩梦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到那个山谷里去,把那块石头找到,搬回来!
这样想着,他就慢慢坐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地,轻轻朝门口走去。
虽然隔着蚊帐,但是他听得出另两个同学都在酣睡着,其中一个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那是个穷鬼……钥匙藏起来了……你哭什么……”
出了门,他无声地把门关上,然后轻轻下楼……
此时,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那个姚三文了。可是,他必须找到那块石头,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它成了尹学军心中最黑暗的一部分,越想越害怕。他感到自己要疯了……
他决定偷偷把那块石头搬进学校来,摆在路边。
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学校里人气旺盛,天天浸染它,时间久了,也许它就不会那样阴邪了;二,他天天都可以看见它,慢慢会削减对它的恐惧;三,学生们不知道真相,很多人会坐在它上面,那样的话,说不定晦气就分散了,就冲淡了……
深更半夜,尹学军奔向北山。他不知道,此时他的精神已经有点走板了。
三里山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面对黑洞洞的隧道,他抖了一下,最后还是跨了进去。隧道里黑得不见五指,他伸出手,摸索着朝前走。脚下坑坑洼洼,他走得踉踉跄跄。
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毛烘烘的活物,它猛地飞起来,接着,很多很多的活物都“呼啦啦”飞起来,声音惊天动地。
尹学军急忙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他猜测,隧道顶端倒挂着无数蝙蝠,蝙蝠就是会飞翔的老鼠。
过了好长时间,它们才静止下来。在这样漆黑的环境里,蝙蝠和尹学军都是瞎子,但是它们有超声波。
尹学军走得更小心了。他担心走着走着,陡然撞到一个倒挂的死尸身上。
谢天谢地,他走出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朝黑糊糊的山坡上望了望。
姚三文被警察拉走了,山坡顶上,已经没有死尸。但是,那棵树还在,它又粗又高,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就像一个人茂密的头发……
他收回目光,走进了山坡下那片草丛,蹲下身,四处摸那块石头。渐渐地,他瞪大了眼睛——那块诡秘的石头不见了!
他慢慢直起身,感到一股寒意穿透了骨头。
天哪,吴小美来啦(1)
第二天,尹学军没有去上课。
他发烧了,感到身子越来越轻,似乎飘了起来,最后,吊在了那根晾衣绳上。那根晾衣绳一头系在窗户上,一头系在门框上。他吊在上面,居高临下,轻轻悠荡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孟胜利走进来,他走到尹学军的蚊帐前,朝里面看了看,说:“你退烧了吗?”
“好了点……”尹学军说。
“给,泰诺林。”他说着把一瓶药掏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谢谢你。”
“我还得去上课,你快喝了吧。”
孟胜利说完就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房子里安静下来。太静了,反而嘈杂起来,另一种声音缓缓泛起,那是尹学军耳朵里的声音。他的身子又一次飘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又开了,张古和孟胜利下课一块回来了。孟胜利一边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一边拿起饭盒,说:“尹学军,你生病了?”
他倦倦地说:“还在高烧。”
“那得去诊所打吊针。”
“你不是给我买药了吗?一会儿我吃点就行了。”
孟胜利愣了愣:“我没给你买药哇!”
他也愣了:“刚才你没回来?”
孟胜利说:“没有啊。”
他打了个寒战,大声说:“你刚才明明给我买了一瓶泰诺林!”一边说一边朝床头柜看去,床头柜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他张大了嘴。
孟胜利和张古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孟胜利走到他的床前,说:“你是烧出幻觉了,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我挺挺就能过去,你们吃饭去吧。”
孟胜利看了看张古,说:“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们给你打回来。”
“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怎么行!”
“那你们就给我打回点米粥吧。”
孟胜利和张古走出去之后,宿舍里又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他努力回想刚才孟胜利一个人进屋的情景,回想他的一举一动,越想越害怕……
孟胜利分明回来过一次,他还走近了自己的蚊帐,把一瓶药放在了床头柜上,那不可能是幻觉!
门被推开了。
尹学军立即望过去,看见孟胜利轻轻走进来。尹学军不知底细,只有直直地盯着他。
“好没好点?”孟胜利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伸手在床下掏什么。
“好了点。”
“我取个东西。”孟胜利又说。
尹学军想问他:“刚才是不是你给了我一瓶药?”但是,他没敢。
孟胜利好像拿出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然后退了出去。
尹学军盯着门板,使劲地想——这个孟胜利是不是幻觉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的身子再次飘起来时,门被敲响了。宿舍里的学生都去吃饭了,楼道里静极了,那敲门声显得很清脆。
他轻飘飘地落到了床上,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是我。”
尹学军的头脑一下变得十分清醒了,就像窗户上不太透明的玻璃突然被打碎。他猛地坐起来,撩开蚊帐,说:“你找谁?”
“请问,尹学军在吗?”
“我就是。”他一边说一边下了地。他站起来时,感到一阵昏眩,差点摔倒。
门轻轻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走进来。她头发直直的,穿着一件刺绣白色衬衫,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旅游鞋,挺文气的样子。
尹学军不敢肯定这个女孩是不是一个幻觉。他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打量了一下尹学军的脸,说:“你是……尹学军?”
“是。”
“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尹学军的头皮一下就炸了:“你是……”
“我是吴小美。”
天哪,吴小美来啦(2)
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剪掉了蒙在脸上的长发,收回了吐出来的长舌,在苍白的脸上涂抹了血色,找上门来了!
她见尹学军不说话,又问:“你找我干什么?”
“我……曾经在三棵树上见过你的……名字,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你这个人,所以……”
她低下头,似乎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有一个老电影,叫《海市蜃楼》,你看过吗?”
“……没有。”
“讲一个男人,在海市蜃楼里看到了一个异族女孩的影子,于是就千里迢迢到沙漠去寻找她……你总盯着我干什么?”
“噢……”尹学军赶忙把眼睛移开了。
孟胜利他们吃饭应该回来了,可楼道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我可以坐下吗?”她说。
“噢,你坐。”
她径直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了。
尹学军想了想,问:“你是哪里人?”
“我生在凤黄县,读小学时,我家搬走了,搬到了赤水县。”
“谁对你说我在找你?”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
“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识。”
两个人的对话干巴巴的。
尹学军说:“你喝水吧?”
她说:“谢谢。”
尹学军拿起一个纸杯,给她倒水。他走到饮水机前,突然转过身来,低声问:“——你是不是死了?”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说什么?”
尹学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是不是……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她尖叫起来。
“因为那三棵树上都刻着——吴小美之墓。”尹学军盯着她的眼睛说。
她慢慢垂下眼帘,过了半天才小声说:“我明白了……一定是他干的!”
“谁?”
“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
“他叫什么?”
“葛冬。”
“葛冬?”
“你认识?”
“他父亲是不是一直蹲在监狱里?”
“对,他就是因为这个对我家怀恨在心的。”
“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他爸爸就是被我爸爸抓起来的。自从他爸爸进去之后,他就变坏了。我和他在一个班,他就坐在我后面,总害我,不是在我的书包里塞蛇,就是把我的作业本偷走烧掉,为此,我经常哭鼻子,直到我家搬走……”
那树上的字原来是葛冬小时候刻的!
尹学军还是有点不相信,他放下纸杯,说:“你跟我来。”
“干什么?”
“你来就知道了。”
尹学军一直把她领到楼道口的电话前,对她说:“我给葛冬打个电话,当面对质一下。”
她突然说:“不,我不想跟他说话!”
“那我就不会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吧。”
说完,她就从尹学军身旁走了过去,“噔噔噔”地下了楼,一直没有回头。
宿舍楼里又恢复了安静。
孟胜利和张古他们还没有回来。尹学军发了一阵子呆,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葛冬的学校。
“葛冬在吗?”
“他在上解剖课。”
“麻烦你给叫一下。”
“你是谁呀?”
“我是公安局。”
“……你等一下。”
过了几分钟,葛冬跑来了。
“喂?”
“葛冬,我是尹学军。”
“是你呀,有什么事?”
“我见到吴小美了。”
葛冬愣了一下:“哪个吴小美?”
“你的小学同学。”
“我的小学同学里根本就没有叫吴小美的!”
“可是……”
葛冬突然警觉起来:“尹学军,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尹学军像触了电一样哆嗦了一下,幻觉!
他呆呆地放下电话,想了想,朝楼下走去。
姜春梅迎面走上来,她看见了尹学军,停下来问道:“听说你发烧了?”
他盯着姜春梅,冷冷地问:“你是真的假的?”
姜春梅说:“你说什么呢?”
他双眼迷茫地说:“葛冬说我出现幻觉了……”
姜春梅说:“他说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尹学军不再说什么,从她身旁走了下去。
她回过身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买衣服。”
“我陪你去吧?”
“不用。”他头也不回地说。
他出了学校的大门,一直来到凤黄县中心商场,在服装区转来转去,终于选中了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
吴小美考上了一所水利专科学校,现在,她在市里念书。
她请了三天假,带着同寝室的两个女生,专门回到凤黄县玩。那两个女生一个叫王枞,一个叫周晨。
昨天,她们三个一起去了南山,今天一早,她们又来了北山。
她们钻那个隧道的时候,都有点害怕。王枞在前,吴小美在中间,周晨在后,三个女孩手拉手一起走。隧道里一片漆黑,只有三个人杂沓的脚步声。
周晨突然说:“王枞……”
“怎么了?”
“后面……”
“后面怎么了?”
“我感觉后面好像有个人……”
三个人都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隧道里死寂无声。
“胡说,这地方不会有人。”吴小美说。
周晨就不再说什么了,三个女生继续走。
王枞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小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吴小美说:“前面那片山谷很美的。”
三个女生终于走出了那条隧道。她们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走下去,花越来越多了。三个女生每个人都摘了一大抱。最后,她们来到那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
吴小美开始编花环。她说:“小时候,爸爸领我来过这里,我记得,他还给我捉过一只刺猬。”
周晨四下张望着,最后,她的眼睛停在了山坡顶上。
“你看什么呢?”吴小美问她。
“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窥视我们……”
“你是疑心生暗鬼。”吴小美说。
“你们听……”
三个女生竖起耳朵听,空旷的山谷里果然传来凿什么的声音,慢悠悠的:“咚,咚,咚,咚……”
王枞惊慌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在砍树。”吴小美说。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山谷里恢复了寂静。
“蝴蝶!”王枞说。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了过来。王枞和周晨同时爬起来,去抓它。
吴小美没有动,依然编她的花环。
很快,她就把花环编成了。她刚刚把它戴在头上,就看到一块东西从山坡顶上滚下来。最早她以为是一只兔子,渐渐看清那是一块石头,它磕磕绊绊地滚着,终于被一丛蒺藜挡住了。那丛蒺藜和吴小美只有几步之遥。
她走过去,踢了它一脚,它就继续滚下去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警觉地朝山坡上看了看。那只蝴蝶朝山坡上飞去了,王枞和周晨穷追不舍,已经跑出很远。
“别追了!”她喊道。
王枞好像根本没听见,还在用纱巾一下下地追捕着。
周晨停下来,回头喊道:“你上来啊!——”
吴小美朝她们走过去。她一边走一边继续采花。这里的花太美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它们寂寞地红着,黄着,紫着……
她又采了一大抱花,香气在她鼻子下缭绕。
突然,山坡上传来周晨和王枞的惊叫声。吴小美猛地抬头看去,她们正惊慌失措地狂奔下来。
她怀里的花一下就散落在地上,转身也朝山坡下猛跑。
三个女生一直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跑到半山腰的隧道前,才陆续停下来。吴小美气喘吁吁地说:“上面到底有什么?”
周晨“哇”地一声哭出来。
王枞语无伦次地说:“男的,一个男的,吊在那棵树上……”
吴小美打了个冷战。她猛然想到了那块石头,她还踢了它一下!
王枞蹲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我们快走啊!”周晨哭着说。
吴小美盯着王枞的脸,低低地问:“他长什么样?”
王枞终于不吐了,她从挎包里掏出一瓶水,漱了漱口,然后就扔掉了。她说:“没看清,只看见他穿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就差她一个人了
吴小美回到了学校。她脸色灰白,眼神散乱,好像经历了冰雹的嫩草。
王枞的恐惧感很快就平复了。在返回市里的一路上,她一直在开导吴小美:“一切都跟我们毫无关系,不要怕。”
吴小美说:“我知道的。”
回到学校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吴小美突然大喊起来。王枞爬起来,大声说:“小美,你怎么了?”
吴小美在月光下指着半空,惊惶地说:“那是什么人?”
王枞说:“那是我挂的衣服!”
“摘下来!”吴小美厉声说道。
王枞就跳下床,把那件黑色连衣裙摘下来。吴小美这才不说什么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沉沉地睡着了。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已经吊死的尹学军,他拿着一个纸杯,走向门口的饮水机。他走得很慢很慢。突然,他转过身来,双眼直直地逼视着吴小美,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死了?”
……凤黄县北山那棵孤零零的树上,刻着三行字:
尹学军之墓。
姚三文之墓。
吴小美之墓。
——是的,现在就差她一个人了。
第六部分
符咒
潘萄一进门,就躺在了床上。
她洗了一天盘子,累得腰酸腿痛。
天沉沉地黑下来。她懒得去开灯。
黑暗中,有一两个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肆无忌惮地寻找下嘴处。
楼下传来打麻将的喧哗声。
这里是郊区,潘萄租的是农民的房子,两层小土楼。
楼下住着几个房客。天一黑,他们就聚在一起打麻将,很吵。
楼上只住着潘萄一个人。
有一次,她下去和他们交涉,那几个人不但不停止,反而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把潘萄气哭了。
本来她想直接睡了,实在吵得慌,就坐起来,想到外面走一走。
她一打开门,就傻住了——
外面黑糊糊的,有一个纸糊的小轿车,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
潘萄记得,小时候她在乡下,谁家死了人,必会烧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最恐怖?
血盆大口,青面獠牙,骷髅,面具……都不是;最让人感到发怵的,是这些纸糊的人和物,甚至超过死人本身。
那金童玉女,跟真人一般大,身上画得大红大绿,脸是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呈现着纸的表情。
还有纸糊的牛,纸糊的轿子,纸糊的衣服,纸糊的裤子……
那是丢了魂的牛,丢了魂的轿子,丢了魂的衣服,丢了魂的裤子。
它们散发着纸灰的气息。
后来,轿子明显过时了,就改成了轿车。
摆在潘萄门口的纸轿车大约一尺长,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白纸剪出来的纸人。纸轿车是三维的,纸人则是二维的。
那纸人的脸上是空白,没有画五官。
潘萄马上想到是楼下的房客对她怀恨在心,用这些纸东西吓她。
她退了回来。
躺在床上,她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门口的纸车纸人,似乎附带着某种妖术,或者某种符咒——这一夜,潘萄迷迷糊糊不断听到急刹车的声音。
早晨,她上班去,门口的纸车纸人已经不见了,湿漉漉的朝阳铺了一地。
漫步(1)
天沉沉地黑下来。
城市在远方五彩斑斓。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后面,不知藏着多少温馨和肮脏的事件。
潘萄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柏油路上,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她是一个不善言谈的女孩,揣着一怀多愁善感的心事,孤单而缄默地活着,像游荡在黑暗水底的一条鱼。
她已经二十八岁,青春只剩一条滑溜溜的尾巴了。
回首这人生中最灿烂的岁月,竟没有一点亮色。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
父亲是个不争气的人,酗酒打架,伤人致残,被判重刑进了监狱。
家里很穷,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后,嫁给了一个烟酒不沾的男人,生活还算平静,可是她薄命,不久就得胃癌死了。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潘萄还在读高中,寄宿。
她很要强,成绩名列前茅。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她报考一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竟然没考上。
当时,她万念俱灰,下决心不再考了。
落榜后的第三天,她就只身来到市里打工。
她要自己养活自己。
她换过几次工作,干的都是下等活——宾馆清洁工,街头广告员,甚至当过保姆。
现在,她在一家饭店工作。尽管干的活又脏又累,没有人看得起,但是她发誓,一定要挺住,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
四周没有一个人。
只有路旁的榆树哗啦哗啦响,它们低矮、丑陋,就像一群无人疼爱的孤寡老人,很荒凉。
潘萄非常羡慕高中的一个同桌,她叫张浅,长得跟潘萄有点像,甚至有人说她俩是双胞胎。可是,她俩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当年,两个人一同报考那所中等金融专科学校,尽管张浅的学习成绩远远比不上潘萄,可是,她却考上了。
现在,她在一家银行做职员。
听说,她先后和几个男人鬼混,坠胎就有两三次。那些男人都很有钱。
潘萄了解张浅,她是一个贪财的女孩。读书时,她就爱占小便宜。
每天工作结束之后,潘萄都累得腰酸背痛。
她躺在简陋的床上,经常幻想:
她跟张浅一样是一家银行的职员。
她对所有的顾客都十分热情,周到,被评为优秀职员。
有一个可爱的小伙子经常来银行办业务,爱上了她,不久两个人就结成了夫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经常做同一个梦: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银行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其实,潘萄长得比张浅还要漂亮些。
不过,她一直很传统地珍爱着自己,从来不乱交男朋友。
她在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
可是,别说白马王子,连一个王子的马夫都没有出现……
她的年龄越来越大,一直孤独一人。
她变得越来越封闭,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交流、交往。
背后好像有汽车的引擎声。
潘萄回头看了看,夜路漆黑,没有车。
她继续朝前溜达。
漫步(2)
走了一段路,潘萄又听见了背后那鬼祟的汽车声。
她抖了一下,蓦地想起一周前莫名其妙出现在门口的纸车纸人。
她没有回头,把脚步放轻,竖起耳朵听后面。
——好像有一辆车,它关闭了所有的灯,在黑暗中悄悄跟着她。
为了和她保持距离,它开得像蜗牛一样慢。
潘萄甚至想象出,开车人的一只脚板颤颤地踩在油门上,把发动机的声音控制在最小,极为老练……
也许是颠簸的缘故,那只脚板偶尔踩重了一下。
她猛地甩过头去。
一条黑糊糊的路,什么也没有。
她蹲下身子,借着微亮的夜空做背景,还是没有看到车影。
她站起来,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也许是市区里传过来的车声。
她继续朝前走,开始考虑命运。
一个人在一生中会做出无数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人生。而站在生命的终点看,每个人都只能划过一条人生轨迹,绝不可能改变。
实际上,命运包含了每一次选择。
最后,她得到一种启示:
时间深藏玄机。
此时,她甚至希望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鬼魅,给她的生活带来转折,她不管转折之后是什么结果……
冷冷的风吹过来,路边的草发出“窸窸??”的声响。
毛瑟瑟的草使大地变得深不可测,秘密十面埋伏。
那风似乎钻进了潘萄的骨髓,她单薄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立即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这风好像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
她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发现公路旁站着很多人,有些还七倒八歪。
她一下就停住了脚,眯眼仔细看。
终于,她辨认出那不是人,是墓碑,上面刻着无数陌生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在幽暗中定定地看着她。
路旁是野坟地。
她刚要转身离开,背后那虚虚的引擎声突然变得真实了。
她猛地回过头去,一辆白色轿车蓦地出现了!
它依然没有开大灯,只是驾驶室里面却亮着昏黄的灯,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个司机没有脸。
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孝服。头发稀疏。
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像两只鹰爪,干枯,有力。
他的身体微微朝前倾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上,死死盯着潘萄……
潘萄在被撞飞的一刹那,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车是来索命的。
寂寞的水声
潘萄没看到什么阴曹地府。
几个小时后,她竟然醒过来了。
她躺在医院里,病房的墙壁有点脏,床单也有点脏。
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她的身边。不明亮的灯光照着他不明亮的脸。
他见潘萄醒了,露出干净的牙笑了笑。
“姑娘,不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该走这条路……”
他的声音像梦一样飘渺。
“我没有自杀。”
四周很静。
卫生间的水龙头好像没关严,水在寂寞地滴着。
“一个农民发现了你。当时你躺在公路边的草地里……”
“有人想杀我。”
“谁想杀你?”
“……那个人没有脸。”
医生收了笑容,怪怪地看着她。
“我没疯,那个人真的没有脸!”她重复道。
医生垂下头,低低地说:“好好休息,好好想一想……我走了。警察一会儿就来。”
他无声地走出去,像梦一样。
只剩下潘萄一个人。
卫生间的水声更加清晰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不想说(1)
莫名其妙的车祸,没有夺去潘萄这一条不由己的宿命,也没有使她残废,却在她的心里留下厚厚的阴影。
她坚信,撞她的车和那个纸糊的车有某种诡秘的联系。
连续几天,她一直都在做噩梦,梦见那个纸车对她穷追不舍。
那个纸人要把她轧成纸人。
……她多希望有个亲人在身边啊,可是除了面目冰冷的护士在她的眼前飘过来飘过去,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
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
出院之后,潘萄找到了一个转移精力的好办法——上网。
她钻进这片虚拟的海洋之后,立即不能自拔,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都花在网吧里了。
她找到了无数孤独的人,于是她不再孤独。
她在网上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地拉那。
开始,她并不聊天,只是看。
陆续有人走过来主动对她说:“你好。”
她不应。
一天,有个男人在网上对一群女人吹牛,说他要投资一个孕妇服装厂什么的。最后,他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赚来一百万!”
一个叫“我不想说”的人,也是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花掉一百万。”
潘萄一下就笑出来。
在网上聊天,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愚钝和机智来。
就这样,我不想说成了潘萄第一个网友。
他们经常在网上见面,经常一对一私聊,非常投机。
这天,潘萄刚刚吃过晚饭,传呼机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
她出了门,找到一个公共电话拨过去:“哪位?”
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我不想说。”
是他!潘萄一下就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传呼号?”
他笑了笑,说:“我有一百零八个方法得到你的传呼号。我用的是第四种方法。”
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潘萄拿着电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笑得这样幸福。
最后,他说:“我们见见吧!”
潘萄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该应允:“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你到我这儿来吧,很安静。”他大大方方地说。
潘萄想了想,说:“……我们到哪个酒吧不好吗?”
“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你家在什么地方?”
“在北郊。我可以开车去接你。”
“真巧,我也在北郊。你说说怎么走吧。”
“从四号公路朝北走,出了城之后,会路过一个叫高坡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别墅区……”
潘萄说:“太远了。”
他并不坚持:“那好吧,哪天我再约你。”
我不想说(2)
从此,潘萄的心开始浮躁起来。
她听得出来,他好像是一个有钱人。但是,这对潘萄来说并不重要,她需要的只是一份认真的感情。
她不相信虚拟的网络会带给她一个真实的伴侣,可是,现实生活连一次虚拟的缘分都不给她。
因此,她决定试一试。
可是,他再没有打电话过来。
寂寞的潘萄拿起传呼机,上面除了一些公用信息,只有一个电话号。
她几次想给他打个电话,最后都克制住了自己。
这天,潘萄下班早一些,天还没有黑。
楼下几个房客的麻将大战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了。
她忽然想,为什么不去那个神秘男人的住址附近看一看呢?
于是,她骑上自行车,从四号公路朝北走去。
这条公路正是她上次遭遇车祸的公路。
两旁只有荒草,没见到村子。
走着走着,潘萄看到前面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好像坏了,司机在修车。
潘萄的心提起来。自从那纸车纸人出现之后,她感觉白色轿车突然多了起来。
她警惕地放慢了车速。
她的自行车一点点从白色轿车旁溜过去。那个司机把头埋在机器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发觉有人经过。
潘萄骑过去之后,一直不放心,因为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脸。她停下来,回过头,假装跟他问路:“师傅,高坡怎么走?”
那个司机回过头来——他有脸,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他眼神怪怪地看了看潘萄,说:“朝前走,还有一公里。”
潘萄这才上了车,继续朝前走了。
可是,走出了一公里,她还是没看见什么别墅,倒是看见了那七倒八歪的坟墓——就是在这里,她遭遇了那个没有脸的开车人!
她的心猛跳起来,掉转自行车,慌忙返回。
她忽然意识到,网上这个没有面孔的我不想说,正是那个没有五官的开车人,它勾引自己到这地方来,还是想要她的命!
此时,说不准它躲在哪棵树后,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呈现着纸的表情……
她路过那个白色轿车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司机依然在修车,他的头埋在机器上,好像在吃力地扳一个螺丝。
潘萄飞快地冲了过去……
回到房子里,潘萄疲惫地趴在床上,眼泪很快就洇湿了枕头。
她和我不想说在网上聊得那么投入,那么缠绵,那么深刻……可是,他戏弄了她的信任。
两个潘萄(1)
那辆肇事的车一直没抓到。
潘萄不知道车号,她甚至连车型都说不清。
她向警方提供的那个司机的相貌特征几乎毫无用处。警察总不能发这样一个通缉令:
故意杀人犯,男,穿白色衣服,没有五官……
一天黄昏,我不想说的电话又来了。
“最近怎么样?”他像没事一样问。
潘萄有些气恼,她气咻咻地说:“你怎么又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坟地太寂寞了?”
“你怎么了?”
“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一片坟地!你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笑了:“你搞错了。我住的地方叫大高坡,你说的那个地方叫小高坡,小高坡离我这儿还有三里路呢。”
潘萄的语气一下就缓和下来:“噢,对不起,我没有问清楚……”
他带着歉意说:“不,是我没有说清楚。”
停了停他又说:“最近你一直没上网?”
“没有。”
“为什么?”
“我以为你欺骗了我。”
“因为在网上看不到你,我也就不上了。”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我不想说,其实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这句话一下就把潘萄感动了。
我不想说把潘萄的心搅乱了。
她多想有个亲人或者朋友在身边,帮她拿个主意啊。
特殊的身世,使她看起来好像很成熟,很沉稳。其实,她的内心很软弱,遇到什么事总是飘摇不定。
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一个朋友。
她甚至想给张浅打个电话。
但是,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张浅已经不是过去的张浅了。最近,一想起这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潘萄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怪异。
潘萄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
尽管她和张浅都在同一个城市里,尽管她也知道张浅在哪家银行工作,但是,由于地位的差别,她从来没跟张浅联系过。
只有一次,她正巧路过张浅工作的银行,心血来潮,走了进去,想看看她。
她刚刚走进那家银行的玻璃门,就感到有点不对头——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熟悉,包括门口的两盆仙人掌,包括墙上的电子汇率牌,储蓄宣传画,公共长椅,饮水机,还有那个走来走去的眉心长着痦子的保安……
她以前从没有来过这里,多奇怪。
她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想起——她多次梦见自己在一家银行里上班,那家梦中的银行正是这里啊!
那个保安对潘萄有些怀疑了,他走上前来,礼貌地问道:“小姐,请问你办理什么业务?”
“我找个人——张浅在吗?”
“张浅?我们这儿没有叫张浅的。”保安说。
没有?
潘萄马上想到,也许她调走了。
然后,她转身就要离开了。
无意中,她看见了墙上的“服务监督窗”,上面悬挂着这家银行所有职员的照片,下面有编号。
她不由在上面扫了一眼。
她看到了张浅。张浅微微地笑着。
“这不是张浅吗?”她指着张浅的照片对保安说。
“她不叫张浅。”
“那她叫什么?”
保安耐着性子说:“她叫潘萄。”
难道张浅改名字了?
记得上学时,张浅就对潘萄说过:“什么时候,我把名改了,我喜欢你的名字。”
“改成张萄?”
“就改成潘萄。”
“姓怎么能改?”
“姓怎么就不能改?”
“嗨,我的名字有什么好?我还觉得你的名字好呢。”
“那咱俩就换吧。”张浅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跟这照片上一模一样。
潘萄望着那个“服务监督窗”,忽然有些伤感,仿佛自己的照片挂在上面。假如,当年自己考上那家金融中等专科学校,那么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又问那个保安:“潘萄在吗?”
“她今天没上班。”
“为什么?”
“不知道。”
她觉得她跟张浅无缘,低头就走出了那家银行。
两个潘萄(2)
走在路上,潘萄越想越不对头:张浅为什么改成了她的名字?为什么她经常梦见自己在这家银行里上班?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世上有两个潘萄!
几天之后,潘萄意外地撞见了张浅。
每次潘萄下班回住处,都要路过一条狭长的胡同。
那天她下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胡同里黑糊糊的。
她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走路拖泥带水,只想一头栽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突然,对面出现了一个女人。
潘萄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女人跟她长得特别像。
细看,人家的脸又白又嫩,衣服也高档。
尽管几年没见面了,潘萄还是很快就认出来,她是张浅。
她好像专门在这里等潘萄,脸色很阴沉。
潘萄走近了她,正要打招呼,她却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到银行找过我?”
潘萄听她的口气很不友好,就说:“是的,我路过那里,去看看你。”
“你不要再去找我了。”张浅的口气依然冰冷。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潘萄了解张浅,她太虚荣了,她是不想让银行里的人知道她还有潘萄这样一个底层的同学。
潘萄的心一下就结了冰,低低地说:“对不起……”
张浅没有再说什么,快步从潘萄的眼前走了过去。
潘萄回过身,追问了一句:“张浅,你是不是改名了?”
张浅愣了一下,停下来,转过身,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浅嘲弄地白了潘萄一眼,转身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头。
潘萄看着她的背影,心狠狠地酸了。
在学校的时候,张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经常批评她,同学们也不愿意接近她。
可是,潘萄对她很好,经常帮她补习功课。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回家,在路上,张浅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她蹲在路边,连声大叫,黄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掉下来。
潘萄吓坏了,背起她就朝医院跑……
那时候,潘萄只有十几岁,她累得差点昏厥。
尽管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尽管潘萄从来没想过要对方报答,可那总是一份情啊。
这天夜里,潘萄又梦见她坐在那家银行里上班了。
张浅走了过来,很敌意地跟潘萄挤座位,还大声地吼叫:“你坐我这里干什么?”
潘萄挤不过她,一下摔在地上。
领导来了,严肃地说:“怎么冒出了两个潘萄?”
张浅指着潘萄的鼻子,恨恨地说:“这家伙是冒充的,快叫保安打死她!”
潘萄很自卑,很害怕,像做了什么丢人事一样,急匆匆地溜了出来……
潘萄决定把虚无飘渺的网恋放一放,回一趟老家。
她刚刚回到家乡小镇,就听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张浅下落不明!
她已经将近一周没有音信了,她的家里和单位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已经向警方报了案。
潘萄想了想,她和张浅在胡同里邂逅,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镇里人风言风语,有的说张浅跟一个有妇之夫跑到国外去了,有的说她被坏人绑架了,有的说她贪污巨款逃之夭夭了……
潘萄觉得,似乎只有最后一种猜测更贴切。
三天后,潘萄回到了市里。
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张浅。
尽管张浅对她很绝情,可潘萄还是希望她平安。
荒野别墅(1)
这天晚上,我不想说又打电话来了。
他坦荡地对潘萄说:“今晚你到我这儿来吧。明天是周末,我们好好聊一聊。你不用回去,我的房子很大。”
潘萄犹豫了一下:“现在?”
“现在。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了,我……打个出租车去吧。”
他并不勉强,说:“那好吧。只是,你别再找错了——大高坡别墅,十三号楼。”
她又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伞问。雨伞的伞,问题的问。”
“我叫潘萄。”
“我还是叫你地拉那吧。”
潘萄笑了:“那我们一会儿见。”
“我等你。”
放下电话,潘萄的心激动地跳起来。
她立即开始梳妆打扮。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试了一遍。最后,她穿上了一件小巧的立领白衬衫,一条草青色长裙,出了门。
天黑了下来。
这时候出租车很稀少,潘萄等了半天才开过来一辆白色出租车。潘萄急忙伸手拦住它,上去了。
她猜想这个车一定很贵,但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司机伸手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师傅,我们去大高坡。”
为了避免弄错,潘萄把那个“大”字说得很重。
那个司机没说什么,掉转车头,开走了。
果然是一辆好车,速度很快。不知为什么,车一走,潘萄忽然又后悔了。她想下车,又觉得这样出尔反尔不好,不论是对伞问,还是对这个司机。
正犹豫着,出租车已经飞快地驶出了市区。
路灯没有了,除了前面的路和两旁那丑陋的榆树,四周一片漆黑。
潘萄越来越紧张。她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一会儿朝前面看看,一会儿朝后面看看,心里越来越不安。
在这荒凉的野外,别说那个在网上相识的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就是身边这个陌生的司机,潘萄都觉得不可靠了。
“师傅……咱们往回开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那个司机看着前方,继续驾驶。
“你别管了,我要回去!”
“你这样犹犹豫豫可不好。”
司机没有返回去的意思,仍然目视前方,专心驾驶。
潘萄一下对这个司机产生了恐惧感,她多希望此时伞问在身边啊。
她用商量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回去。去那个地方得花多少钱?我可以把车费给你。”
“我不收你车费。”他还是径直朝前开。
潘萄从侧面愣愣地看着这个司机,她发现,这个表情越来越麻木的司机,呈现的正是纸的表情!
她忽然想到了这辆出租车的颜色,心一下翻了个个儿。
“你可真会开玩笑……”她故作平静,声音却抖得厉害。
“我这个人一条道跑到黑,永远不会回头。你看,前面多好啊,也许,你从此就彻底转化了。”
说完,他从车窗伸出手,把车顶那个出租标志取下来,放进了车里。
潘萄敏感地低头看了看:这哪是什么出租车,根本没有计价器!
她黑灯瞎火地坐进了一辆陌生人的车,正朝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飞奔……
她蒙了。
她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
这是一个奔跑的纸车!
这个司机是一个纸人!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她紧紧盯着这个司机的侧脸,惊骇地问。
“我不想说。”他的态度依然那样冷漠。
我不想说!
潘萄一下就傻了:
在虚幻的网络里,那个和她一夜一夜神聊的人,那个聪明、浪漫、温柔、多情的人,竟然是一个纸人伪装的!
它没有害死潘萄,又改变了伎俩,钻进网里勾引她入其彀中!
这是真的吗?
可是,如果他不是那个纸人,那么,他怎么知道潘萄的住址?他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态度为什么这样诡怪?
潘萄的心提得更高了,但是她却假装把心放了下来:“噢,是你呀,你可把我吓坏啦!”
她想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一些,找到网上的那种感觉,这样,也许他就不会伤害自己了。
“现在,你就不怕了?”他的口气里带着嘲讽的味道。
“当然……”
他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表情又渐渐僵死,继续木木地盯着前方,呈现出纸的表情。
潘萄小声问:“我们是去大高坡吗?”
“我们去小高坡。”
“你不是说小高坡是一片坟地吗?”
“错了,那片坟地叫大高坡。”
一次次被欺骗,被戏弄,被侮辱,潘萄突然恼怒了,她想跳车了!
“你停车!”她叫起来。
他根本不理潘萄,专心致志开车。
“你送我回家!”潘萄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她一边失控地喊叫,一边解那个安全带。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发现,那个安全带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它变成了捆绑她的绳索。
“你放开我!放开我!……”
在潘萄的喊叫中,车开进了一个大院。
伞问把车停好,转过头说:“我说过,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然后,他下了车,把大门锁了,那声音重重的:“哐当!”
潘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被诗情画意给害了。
接着,伞问走过来,为潘萄打开安全带,把她牵出来。
这个地方有点像旧时的大车店。一排平房,没有一个窗子亮灯,大院里很空旷。一阵阴风吹过来,潘萄打了个冷战。
伞问把车门关上,驾驶室里的灯却幽幽地亮着——这个熟悉的情景一下就打开了潘萄那惊恐的记忆。
“你见过它,是吗?”他在潘萄背后轻轻说。
他的声音有些异常。
潘萄慢慢转过身,魂“忽悠”一下就飞出了躯壳——他脸上的五官不见了,一张空白的脸近近地贴在潘萄的脸上。
他是一个二维的纸人。
潘萄的身子一下就轻了,在一股纸灰的气味中,她轻飘飘地晕了过去。
潘萄醒来时,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她慢慢爬起来。
接着她就听见了一个黑暗的声音:“你认识潘萄吗?”
正是刚才突然没了五官的伞问。潘萄颤颤地说:“我就是潘萄啊。”
“我说的是银行的那个潘萄——噢,她原来叫张浅。”
潘萄的心一抖:“认识。”
“现在,你跟她在一起。”
潘萄惊怵地四下看了看,一片黑暗。
这时候,晕过去反而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可是,潘萄却十分的清醒。她不知道这是天上还是地下,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张浅是死是活……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开灯?”
“有一个黑暗的秘密,我只能在黑暗中告诉你。”
“……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不知道……”
“不是我想杀你,是张浅想杀你。”
潘萄“忽悠”一下,好像从悬崖上跌了下来。她一下就品尝到了真正孤独的滋味。
是张浅给这个纸人施了妖术!是她要害死自己!
伞问在黑暗中叹口气,说:“当年,张浅并没有考上那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是你考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钻进潘萄的耳朵,她就知道是真话,根本用不着分析、判断、辨别。
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一团厚重的阴影,时隐时现,现在,这团阴影陡然暴露在太阳下,竟是那样丑陋与狰狞!
伞问又说:“她的家长买通了一些人,最后,她拿着你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了。她把你替换了。”
潘萄忘记了恐惧,满心愤怒!她想起了她经常做的那个梦: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银行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原来,张浅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潘萄。
一次幽邃的阴谋,互换了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潘萄不明白,张浅怎么可能冒充自己去上学呢?
这中间藏着多少猫腻?
哪些人参与了这次阴谋?班主任?中学校长?招生办的人?教育局的人?那个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的校长?
“有一次,你去她的单位找她,她认为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她让我除掉你。”伞问继续说。
潘萄突然对着黑暗问了一句:“你是……纸人吗?”
“不是。”
“可是你的脸……”
“我家八辈都是唱戏的,那叫变脸。”
潘萄不相信,她怀疑他家八辈都是纸人。
伞问忽然想起了什么:“你门口的那个纸车纸人是张浅送的,那是一个巫师教给她的诅咒,据说,不出三天你就会死于车祸。可是,诅咒没有应验,张浅就只好让我来杀死你了。”
接着,他的口气变得正常起来:“好了,真相大白了。”
灯亮了。潘萄看见她置身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坐在一个宽大的白色沙发上。
宽大的落地窗帘也是白色的,静静地垂挂着,不知道它后面藏着什么。墙角有一个很高的落地灯,一点都不亮。落地灯同样是白色的。
伞问坐在她对面,他的五官又回到了脸上。在灯光下,他有血有肉,果然不像纸人了。
他和潘萄之间是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张浅,她微微地笑着——对潘萄来说,她的笑触目惊心。
地中间有个黑糊糊的洞口,好像通往地下……
“她,她在哪儿?”潘萄问道。
伞问指了指那个洞口,说:“她在地下室里睡着。”
“是她叫我来的?”
“不,是我叫你来的。”
荒野别墅(3)
潘萄马上意识到,既然他向自己挑破了所有的秘密,那么就一定没想让自己活着回去。
果然,伞问问道:“你怕死吗?”
他要动手了。潘萄的骨头一下就酥软了,她带着哭腔说:“……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笑了,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蛋——潘萄在他的手指上又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他温柔地说:“别着急,我下去给你铺床。”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了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背朝着潘萄,一步步地走下去。
他铺床干什么?潘萄愣愣地看着他,急速猜想着自己今夜是失去贞洁还是失去性命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
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时候,伞问突然转过头来说:“你跑不了。”
然后,他下了地狱。过了半天,也不见他钻出来,那个黑糊糊的洞口死寂无声……
那里面多深多大?
那里面什么样?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人?
潘萄想到了逃跑。可是,大院的门锁着,往哪儿跑呢?
她正犹豫着,一个人从那个洞口里露出了脑袋。
潘萄看过去,心里猛一哆嗦——是张浅。
她脸色苍白,行动缓慢,从那个洞口一步步走出来。
她穿着银行的制服,整整齐齐。只是,她的半个脑袋上都是血,已经凝固,看上去十分恐怖。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张浅!”潘萄低低叫了出来。
“不,我是潘萄。”她面无表情地更正道。潘萄又闻到了纸的味道。
“潘萄……其实……我……”
张浅慢慢地走到潘萄对面,坐下,探着脑袋看潘萄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觉得没什么……看到你现在挺好的,我就觉得挺好的……我不会怪罪你……”
张浅很不信任地观察她的表情:“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她盯着潘萄的眼睛突然笑起来:“这样最好了。”
然后,她把笑一点点收敛了:“不过,你将永远呆在这个房子里,不能再回去了。”
潘萄又一哆嗦。
张浅伸出手,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洞口:“今后,你就跟我一起住在那个地下室里。”
潘萄看看张浅,又看看那个洞口……
张浅盯着潘萄的眼睛,问道:“你好像不愿意?”
“愿意……”潘萄都快哭出来了。
张浅这才站起身,说:“好了,现在我就去给你铺床。”
她慢慢地走到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回过头来,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你一会儿就下来啊,我等你。”
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不见了。
潘萄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她颤颤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推开门就往外跑。
她跑出来之后却呆住了——眼前还是刚才那个房间,白色落地窗帘,白色落地灯,白色沙发,黑糊糊的洞口……
她陷入了一场噩梦。
对面还有一扇门,她又冲了过去。
可是,跑出这扇门,仍然是刚才的房间……
她软软地靠在了墙上,两只腿不停地抖。她要崩溃了。
伞问从黑糊糊的洞口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潘萄,笑了:“你不是在做梦,不信你掐掐大腿。我一共六间房子,都布置得一模一样。地下是通的。”
接着,他朝潘萄招招手:“床铺好了,你下来吧。”
潘萄死死地盯着他。
“下来呀!”
“你……是不是要杀我?”
“不是。”
“那你要干什么?”
“我想让你跟张浅做个伴。你下来。”
潘萄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她无力抗拒。
伞问轻轻伸出手,扶着她走下去。
地下室里黑糊糊的。
潘萄顺着一个危险的木梯朝下走,走了很深很深,仍然没到底。她的心越来越暗淡,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上去了……
伞问紧紧抓着她的手,根本无法挣脱。
她看不清这个地下室里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四周到底都有什么东西。她成了一个瞎子。
终于到了底。
荒野别墅(4)
伞问一边拉着她朝前走一边说:“我爱张浅,很爱很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死。我以为她也爱我。后来我发现她暗地里跟几个男人勾勾搭搭,原来她是在利用我,根本没想嫁给我……”
终于,他停下了,静默了半晌,突然说:“到了。”
潘萄预感到不妙,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在黑暗中朝那个木梯方向冲过去。他几步就追上来,两只胳膊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把她拖了回来。
“放了我!”潘萄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张浅,求求你……”
“她已经死了,我开车把她撞死了,现在她就躺在你脚下……”伞问死死搂着潘萄,一边说一边竟“呜呜”哭起来:“我对不起她!你必须留在这里陪伴她……”
潘萄大叫一声:“她没有死!”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箍住她的两只胳膊放松了些:“……你说什么?”
“她没有死,刚才我看见她了!”
“在哪儿?”他似乎是笑着问的。
“她从地下室走出去了,还跟我说了几句话!”
他想了想,突然阴险地说:“你在吓唬我!”
“没有!我还看见她半个脑袋上都是血!”
他一下就不说话了。
静默中,突然有个女人笑了一声。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个地下室里还有谁?”潘萄惊惶地问。
伞问没有回答。他放开了潘萄,蹲下身子,似乎在地上摸起来。潘萄紧张地等待着,过了好半天,伞问突然惊叫了一声:“天,她的尸体不见了……”
黑暗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来:“伞问,你连潘萄都撞不死,能撞死我吗?”
话音未落,伞问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扑通”一声,好像摔在了地上。
潘萄惊呆了。
听起来,伞问好像已经被干掉了。
潘萄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张浅在什么方位,不知道她是怎样弄死了高大的伞问……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潘萄。
实际上,这两个潘萄才是真正的仇人,而伞问只是搅进来的一个杀手而已。
潘萄转身就朝出口跑,结果却撞在了张浅的身上。
在黑暗中,张浅说:“我把你的床铺好了。”
张浅连杀两条人命,但是她并没有逃逸。
第二天,她穿着银行的制服,又来上班了——只是那制服上血迹斑斑。
警察来抓她的时候,她的眼里突然射出惊恐的光,死死搂住她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不放手,狂乱地嚎叫起来……
她疯了。
勇敢的营养
问:有人说读恐怖小说是一种心灵的折磨,但是像吃辣椒一样会上瘾,你认同这种观点吗?
答: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了辣椒,那将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问:你对当前中国恐怖文学创作现状怎么看?
答:恐怖小说属于通俗文学范畴,“纯文学”的作家放不下架子,似乎不屑写;很多无名的写手倒是很热衷,编一些鬼故事,大多发表在网上,其中很多作品层次不高,甚至胡编乱造。这无形中影响了恐怖文学在大家心中的印象。中国真正的恐怖文学注定要产生,因为这是大众的一种阅读需求,市场会弥补一切。我算是写下这开创性一笔的先行者中的一员。恐怖这种题材同样是一个艰深的课题,需要众多有志于此的作家一起探讨、摸索、前进。
问:您能不能给这种恐怖下一个定义?
答:真正的恐怖不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那类东西,那类东西固然能吓人一跳,但那是惊怵,不是恐怖。真正的恐怖是心理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浮力。所谓压力,就是像黑夜一样慢慢渗透你的内心,最后铺天盖地,撕不破,挣不脱,逃不开,推不翻;所谓浮力,就是生命那种无根无据、找不到终极归宿的飘忽感。
问:你写恐怖小说的灵感何在?像古代蒲松龄的作品、当代叶永烈的一些侦破题材的作品、“文革”中的恐怖小说手抄本以及国外斯蒂芬·金的恐怖作品,对你是否产生过影响?
答:我读别人的书比较少,跟文学圈也基本没有来往。我最相信的一个人是自己,别人很难影响我。我的灵感来自黑夜。我的内心很敏感,恐怖故事旺盛地生长着。
问:在现实中,你的胆子是不是特别大?有没有被自己的作品吓着过?
答:我骨子里是一个很明朗的人。刚开始写恐怖小说的那些日子,突然迸出的某个想象也曾经让我毛骨悚然。但是,写着写着,我坐在打字机前的腰杆就越来越直了。我触摸了恐怖,撕毁了恐怖,嘲笑了恐怖。我相信,读者同我的心理历程会相同——把恐怖消灭掉,它就会变成勇敢的营养。
问:您为什么不写散文了?我认为能成为经典的往往都是一些爱情题材的小说,比如《红楼梦》,对此您怎么看?
答:我崇拜美好的爱情。过去我写爱情,因为那时候年龄小,关注的都是人性中美的东西;现在年龄大了,关注的都是人性中恶的东西,于是三十五岁开始学习写小说,写恐怖小说。其实,恐怖小说同样可以成为经典,只是我们的笔力没达到而已。另外,我还知道,人们轻易不会亵渎爱情故事,因为它秋波娇好。但是,大家对恐怖故事常常会踩上几脚,因为它长得似乎有点丑陋。我知道这个风险,但是,我能够承担。其实,一棵青绿的竹子和一块斑驳的石头,它们都是美的。
问:中国有着深厚的鬼神文化积淀,想创作有异于西方的恐怖小说,是不是就意味着必须把鬼当成主角?
答:把鬼作为恐怖小说的主角,那是浅薄的技术。
真正恐怖的东西比老百姓创造出来的妖魔鬼怪更遥远,更深邃,更压迫。它在我们的内心的寸土里孳生,蛰伏。那都是我们自己养殖的。
可以说,每个人都怀揣恐怖。也许,这种感觉被白昼的嘈杂、疲于奔命的忙乱所遮蔽,但是,孤独的你在漆黑的午夜里突然孤独地醒来,常常会触摸到它的存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满心生长:灵魂没有终极归宿,灾难十面埋伏,偶然预示着某种必然,巧合遮盖着某种应和……害怕突然失去最亲近的人,害怕绝症突然降临自身,害怕突然失去目前的一切,害怕突然天塌地陷,害怕死亡那无边无际的阴影,害怕冥冥中那人类永无法探知的神秘……
就像黑夜占据了我们漫长的时间,恐惧占据了我们的一部分精神空间。我们不能回避这个,我们的文学艺术不能只呈现祥和、安宁、恬美,永远晴空万里那是不健全的天气。天有阴晴,月有圆缺,经历了冰雹雨雪之后的晴朗,才是成熟的,正常的,真实的。恐怖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我在作品中展现了恐怖,解构了恐怖,目的是提倡健康的心态,寻求明朗的人生。
心理医生关心我们的心理问题(他们也只是外貌具备了正常人的特征而已),可他们能解决的仅仅是“情感偏差”、“工作压力”之类,其实离题十万八千里。我们的心理都不健康,但是要经过极其曲折的心路才能到达那阴暗的一角。我的理想就是用我的文字给大家进行心理杀毒。
抗恐怖心理测试答案
1. 你脆弱。做事不果决,为人不专断;容易被说服,被吸引。不过,你的内部天生有一种调节机制,在无意识中,暗暗帮助你化解开一个个心理障碍。
2. 你是一个心理很正常的人。不过,你要拒绝平庸。
3. 你心理的被暗示性最强,极容易出现某些偏差。也许我对其他三种人的测试都不正确,但是我对你的判断绝不会有大错,因为我选的跟你一样。
4. 你需要清理一下内心。和选择2、3、4的人比起来,你的神经不一定最健壮,但是你对恐怖的免疫力一定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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