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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微小说|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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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6 12:51: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是〖科幻微小说〗推送的第67篇文章

1

时任拆迁办副主任的我,遇上了一个倔老头。

他姓陈,得有八十左右,身体倒还硬朗。自打听说自己住的房子要拆,他就整天扛着钢筋做成的长矛,在自家附近耀武扬威。矛头上拴着一撮红布,那阵势,就像是扛着一棵奇长的腊梅杆儿。没人敢近前,环线公路被他的破房子拦腰截断,四车道变成了单车道。他不愿配合我们工作,也不给任何理由。上面压得紧,下面的人也议论纷纷。

连着三天,我都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这个陈老头儿成了同事们茶余饭后必谈的趣事,但对于我来讲,这绝对是顶在脑门上的一颗大钉子。

“就这么点事你都做不好么?”老王将一摞资料摔在了我办公桌上,气呼呼的,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我赶紧堆着笑,替他倒了茶,毕恭毕敬地送到了他眼前。要说他也不是什么外人,自打我进了拆迁办,他没少对我提携和帮助。

“这事……哎,这事也不能赖咱。解放后,他当过警卫员。那时特务闹得凶,给他吓得够呛,受了点刺激……”

老王瞟了一眼茶杯,没接。“那让医院给他做鉴定啊,他这样闹算怎么回事!他子女呢?”此刻老王已经面红耳赤,以我对他的了解,看来是真动了气。我本来还想解释什么,一看这情况也就哑了口,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参加工作其实也有些年头了,像陈老头儿这样的情况本也常见,无非是想多要点拆迁费,或者想让组织上给安排个离医院近的住处。人老了么,其实大家都能理解。刚开始时,我们的确也有所考虑,为了不让矛盾激化,便想找个合适的时间找老爷子聊聊。等工作组提着礼物,带着问候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愣是让老头儿一笤帚疙瘩给赶了出来。

街道上也担心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赶紧出面跟着。他们帮着查了这位老爷子的资料,这才知道他当警卫员时就是一个愣头青,滋事打架,可没少让组织上犯难。这老头本来有个儿子,七六年地震时跟着部队进了震区救灾,之后就再没回来过,牺牲的时候大概二十岁左右。

从那时起,这老头儿便时常疯疯癫癫的,周围的人都躲得他远远地。

老王瞧我有些发愣,突然话锋一转,“我听说,最近有人去找老爷子麻烦……这和你们有关么?”他拾起办公桌上,我刚给他沏的茶,吹散了漂在表面的沫子,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领导,我是您一手带出来的,您觉得我会那样做么?”

老王摇了摇头,提起杯子饮了一口,“查查是谁造的谣,别给组织上抹黑。如果不是造谣,就找出来是谁敢如此猖狂。总之这个锅,咱不背……”

老王走后,我给胖子打了个电话。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也算是半个发小。这小子在毕业之后,做过不少买卖,人脉广,好多事都能打听出个子丑寅卯。虽然有的时候办事说话有点云山雾罩,不着边际,但他人性不坏,要不也不会和我们几个同学多年来都有联系。

“这事你……甭管了,包我……身上。明后天给你信……”胖子嘴里应着,还不自觉地打了个饱嗝。电话那头,碰杯声、划拳声此起彼伏,我真怀疑胖子到底听没听清我拜托他的事。

“又喝酒呢?这才几点?”

胖子嘴里含糊着,“应酬,应酬……放心吧,我准给你……”话没说完,电话挂断了。我愣在那,心中不免一阵苦笑,看来胖子的局的确不少。窗外夕阳的余晖还没散尽,时间也还早,我不能坐等胖子消息,心底打起了自己先去陈老爷子那做做工作的念头。

2

出租车疾驰在环线上,我的思绪万千。

事情原本没有那么复杂。城市化发展已经成为了社会进步的标志,这些年表现得尤为突出。建医院、学校、CBD,发展经济开发区,拓展产业链条,这是大势所趋。发展建设就需要用地,需要外来经济盘活市场。既然如此,那整个大环境下最重要的关键点是什么?

那就是交通建设。

陈老头儿所住的三层小楼,偏偏还就堵在了经济发展建设的重中之重上。他家堵路堵得邪性,在关键位置上形成了“嗓子眼”。从高空的航拍上看,怎么瞧怎么觉得像是扎在经济命脉上的一根巨型骨刺。

“又撞了。”出租车司机撇了下嘴,透着车窗往外望着,“不熟路况的就不应该走这……”

前方压着车,算到我坐的车大概八九辆的样子。远处的情景看不清,已经有司机下车点起烟,海阔天空地聊着。

“您怎么知道是撞车了?”

司机从后视镜瞟了我一眼,咧嘴一笑,露出污浊的黄牙,“看你就不经常走这,前面有个钉子户,把路拦了快一半。这老出事,那破房子的围墙就跟镶着磁铁似的。上个月,我哥们夜里出车从这绕路,结果也怼了上去。哎……现在车还在修理厂呢……”

我付了钱,独自下车沿着路往前走,陈老头住的那栋三层小楼已经近在咫尺。话说这地方我已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总感觉每次来见到的房子却不一样。阳光斜射下,小楼投下的阴影在脚下漫着,好像是鬼怪一般。斑驳突兀的围墙圈成了一个院子,能瞧得出,它和楼体应该是不同年代所建。102三个数字潦草地写在风化的石面上,颜料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

“这倒霉房子造得跟炮楼一样,看着就浑身不自在。围墙又探出这么多,还让人怎么过。”一个中年男子抱怨着,对着电话又嚷又闹。他的车子斜停在路边,前机盖整个瘪了进去,此时还在微微地冒着烟。

这辆应该就是事故车了。男子来回踱着步,皮带扎得也紧,裹着肥膘的肚子一颤一颤地,眉头皱得像太极图。我在车子和围墙之间绕了两圈,他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神似乎在问我是不是房子的主人。我赶紧摆了摆手,尴尬地一笑。不过,话说回来,陈老头怎么没有出现。

楼外层的涂料早就没了踪迹,也许它根本就没有上过涂料。青砖、红砖夹杂着出现在墙体里,有的地方竟还露着窟窿,到处都是黄泥贴补的痕迹。窗子也都破败不堪,玻璃几乎没有完整的,木条子制成的窗棱早已露出了本色。

要说这楼的样子的确有些瘆人,坊间传说,这三层的小楼是当年日军所建,也不知是否可信。尤其是在目前这种夕阳西垂的时候,惨淡冷泣,随着夜色加深,黑暗吞噬大地,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陈大爷,您在吗?”我蹭着步,在院子里转着,“有人吗?”

没人回应。三楼西边的窗户亮着一盏黄灯。

“陈大爷,我想和您聊聊。”看有灯亮着,我估计老头耳背没听见。当时我也没有多想,随手推开沾着绿漆的楼门,便打算上楼找他。

随着大门被打开,腐朽的金属连接件传来的“吱吱”声令我浑身不适。我打了个寒颤,一股潮气夹杂着霉味扑面而来。迎面的影壁墙上,用朱红色的漆刷着两个大字:安全。旁边的空白处还歪七九八地写着一些日文。很显然,之前听过的传说是真的,这里的确是日本人修建。不过有一点让我感到突兀,这些字似乎并没有这栋房子老……

这里的结构并不像是住宅,更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某种公建房。四周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墙上污黑一片,透着一股子狰狞。昏暗的光线下,狭长的走廊两侧整齐排列着数个房间,门上都有锁,锁的样式是我从未见过的,隐含着一股历史的沧桑。我径直往楼上走去,楼梯有些陡,裙边涂着的漆,有些已经剥落。楼道也是黑黢黢的,看来之前这里发生过火灾,而且火势应该不小。

三楼西边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

“老陈大爷,您在么?”门开着,我本以为他会在屋里休息,但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人。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木制桌椅,看那样式,老得掉牙。

“奇怪,人呢?”我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要说在这拆迁的关键时期,他应该寸步不离自己的“阵地”才对,桌子上摆放的资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些书本和档案似的纸扎竟全是用日文书写的,上面有明显的火烧痕迹。一旁的笔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像是某种学习记录。

“我的天,难道这八十来岁的老钉子户竟然是位日本友人?”我心中暗想。

“谁让你进来的!”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从我背后嚷到,在这寂静的环境下,差点给我吓个半死。

我一激灵,转身看去,竟是陈老头。“陈老先生,您走路怎么没声啊。”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突突地,“我以为您在家,本想找您再聊聊补偿款的事……”

陈老头有点起急,“补什么偿款!你这属于私闯民宅,要搁着当年,我早一枪崩了你。赶紧滚!”他嚷嚷着,眼睛狡黠地环视起四周,像是在担心什么。

还没等我再做解释,老头就连推带桑地把我轰了出来。本还想与老爷子沟通一番,但我深知此刻还是不要引起冲突为妙。灯火闪烁间,院子外有几个人影闪动,像是正忙着往围墙上喷刷着什么,瞧我与陈老头出来,丢下工具转身便跑。

“干什么的!”陈老头一喊,顺手抄起了竖在一旁的钢钎,猫着身子追了出去。

围墙上比我来时多了不少东西,油漆、墨迹,甚至还有泼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血。真想不通,社会已经发展到如今的阶段,还有人会使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和老头儿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还没等我想明白,陈老爷子就气呼呼地走了回来,消瘦的身躯不自主地哆嗦着。“你怎么还没走?快滚!”

“老爷子,他们是什么人?”

老头儿大嘴一撇,昏暗的灯光映着,透出了一股不屑,“他们不是你的人么,你还问我?”

“老爷子,天地良心,话可不能乱说。”我有些起急,老王是让我过来查清此事的,可不是让我过来再添误会。

“哼,看你那怂样。”老头把钢钎放回原来的地方,从绳子上摘下毛巾擦着汗,“这是私人恩怨,没你的事。在我发火之前快离开。这个地方不能拆,没商量!”

怎奈自己又讨了个没趣,心中不免郁闷得不行。罢了,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待我回到家中,连日来的困倦向我袭来,我竟裹着衣服睡着了。睡梦之中,我又回到了那栋三层小楼,里面影影绰绰。狭长的走廊里不时走过几个日本兵,尖利的刺刀看着令人胆寒。所有房间的门都开着,资料堆成了山,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忙碌着,已经焦头烂额。他们似乎在研究什么……

这是什么怪梦。清晨的光并不强,从家里的玻璃窗投进来,打在旁边的书架上。我捂着脑袋,想让自己回到现实世界。看来,定是那房子里见到的日本文字在我的潜意识里捣鬼。我骂了一声,顺手捡起了电话。

有十余个未接来电。

“喂,胖子,你给我打电话了?我睡得太沉没听见……”还没等我说完,对方就把话茬抢了过去,“什么?你已经查出来是谁在找那老头儿麻烦了?”

煎饼还没得,包子也刚上桌,豆浆冒着热气,泛起的豆香令人食欲大增。

“到底怎么回事?”

胖子一摆手,脸上透着一股子坏笑,显然是想卖个关子。他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看那样子,满面春风,根本不像昨天电话里那个喝大了的醉汉。

“快说!”我有点嗔怒道。

“别急嘛。师傅,煎饼快点。”他抬头喊了一声,然后压低声线,往我这靠了靠,“那老头惹上麻烦了,他那破房子挡了人家的财路。”

“是什么人?”

“运输队的。”胖子说着又塞了一个包子,噎得他够呛,赶紧闷了口豆浆。“那房子盖得可够邪性的,他们车子到那老出事故。运输队的都是大车,听说前不久有个小孩儿夜里拉货,车到那就翻了,人没保住,那老板赔了不少钱……”

胖子还告诉我,有人怀疑这都是老头捣的鬼。一到夜里那楼里的灯就闪个没完,容易让路过的司机产生视觉误差。“你知道的,运输队的司机多少都有些疲劳驾驶。再说那条路一直也没灯。”

“有证据么?这样下去可不行……”

胖子一脸不屑,拿着包子的手又放了下来,“干嘛?你想趟这潭浑水?劝你最好别搅和,我朋友告诉我,那老板可不是个善茬。”

我盯着他,沉默着。我知道,依我现在的身份的确不应该惹祸上身。不过那老爷子已经八十多了,肯定经不起人家这样折腾,要是万一……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再有,从客观上来讲,他的房子的确是占了道,影响了车辆的正常通行。所以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事情就这样恶化下去。

“胖子,咱俩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对方一愣,险些被豆浆呛到,“你要干啥?事先说好,这事我不管!”言罢他就要起身,“早饭钱回头给你,我先走了。”

“坐下,是兄弟么?”我顿了顿,“这事我绝对不难为你,但由我来做也的确不合适。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3

转天清晨,东方渐明。

恍惚之中,战火纷飞,我正带领队伍准备突围。敌人的火力着实厉害,“三八大盖”冒着火星子,打伤了我们不少弟兄。我用扯下的衣条勒住还在渗着血的左臂,子弹已经不多了。黄泥搭建的堡垒渐渐凋零,阵地即将被攻陷,枪炮声越来越响……

“帮!帮!帮!帮!”

原来又是梦。我擦了擦朦胧的双眼,思绪在脑子里打转。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有人在砸门,“是谁啊,那么早。”我没好气地嘟囔着。

房门还没完全打开,胖子就挺着肚子挤了进来。他的额头上全是汗,衬衫也湿漉漉的,还没等我问什么,他直接跑到了厨房接了杯水,一股脑全灌进了喉咙。嘴里还不停地絮叨着,“真是活见鬼了!”

本来昨天我请胖子帮的忙并不复杂,只是拿着摄像机监视一下陈老头的房子。如果运输队的人再有什么举动的话,我们也得先收集证据,以免落了他人口实。

“怎么了你,那么慌慌张张的?那些人真的去惹事了?”我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又给他斟满了水。

他抢过去一饮而尽,然后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在看杀父仇人一般。“你老老实实跟我说,那房子里真的只有老头儿一个人住么?”

“什么意思?”我有些诧异。

胖子掏出了自己的迷你摄像机,调到回放,“你自己看吧,看完之后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画面上映出的,还是那栋三层小楼。持着摄像机的人似乎非常紧张,镜头也在不住地颤抖着。因为电磁干扰,画面时有时无。当绿漆大门被推开,这里好像换成了另一幅模样。走廊里灯火通明,之前影壁墙上硕大的“安全”不见了,空白处的日本文字也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争取世界持续和平”几个大字,他们铿锵有力地题写在墙壁的正中间,裙边上的两盆兰花也倔强地伸展着枝叶。

我沉默着。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狭长走廊的地面一尘不染,墙上也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像是被重新粉刷过一般。之前上锁的门也都敞着,其间人影闪动。他们搬着堆叠起的资料,往来于各个房间,或男或女,忙碌异常。后面的画面断断续续,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正在摄录的胖子。

“我本来不想进去的,但我听到里面有人大喊大叫,我怕出事……”胖子似乎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你之前不说老头自己住么,那你说说,这些人都是谁?”

画面上一个身穿旧制列宁装的女人矗立在楼梯转角处,样子也就二十岁左右。清秀的容貌,薄薄的嘴唇,乌黑的秀发被扎成两个小辫子盘在耳侧,帽子上的红五星格外耀眼。她似乎正在等什么人,正冲胖子镜头所在的位置张望着。

镜头定格在胖子离开的那一刹那,墙上挂着一个形制奇特的时钟,玻璃板嵌在铁罩子里,时间显示1955年2月8日。

4

整整一天时间,我都沉浸在对现实的质疑中。胖子带回来的视频记录被我重新拷贝,存到了自己的电脑里。看来这个三层小楼的确有古怪,但要想破解其中奥秘,似乎对我来说又无从下手。眼看着上级公示的拆迁日期即将临近,我竟全无对策,心中那股焦灼之感便再次袭来。

无论如何,我都得再去一趟,一定要将这件事查清楚。

此时我已经顾不得合适不合适。傍晚时分,当晚霞放出异彩,我来到了陈老头的家。院子里斜牵的绳子上挂满了刚洗好的衣物,毛巾也已晾干,看着硬帮帮的。窗户都黑着灯,我呼喊着陈老爷子的名字,但仍旧没有回应。

漆门被我轻轻推开,那股浓重的潮气扑面而来。面前的影壁墙似乎又有了新的变化。“争取世界持续和平”几个大字还出现在视频里的位置,但已经斑驳不堪,似乎相较之前已经跨过了几十年的光景。墙壁上到处都是斑驳的污迹,被潮湿沁出的水渍盖住了大半面墙体。这与之前视频上的映像完全不同,记忆和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疑惑之余,旁边悬挂的黑板让我一愣,如果我没记错,之前在视频上它并未出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物理公式,有一些我甚至从未见过,难道是老头闲来无事自修物理学?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可笑,他学这些有何意义?再说,没有指导,没有学习资料,他怎么可能办到。

不过,借着微光,我分明地在黑板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一些汉字。其中“磁场峰值”、“平行时间线”以及“天体引潮力”都被红粉笔圈着,格外炸眼。而且,它们是用繁体字书写的。

走廊里昏暗得要命……

“陈老爷子,您在么?”我朝楼梯上方呼喊着,心中隐隐思量,之前在视频中见到的那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女人应该就在眼前转角的位置。一股凉意瞬间从后背袭来。

“鬼叫什么!”烛光晃动下,一个褴褛的黑影从楼上飘然而至,竟是陈老头。“怎么你又来了!”

我清了清嗓,表情略显窘迫,“我这次来不和您谈拆迁的事,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希望您可以如实告知。”

“告知什么,有什么可告知的。说话文绉绉,看着就不像好人,出去!”

“您先别急。”我挣了挣身子,烛光吸引了我,“您怎么提着蜡烛,怎么不开灯?”

“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老头儿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轻蔑,“要不是你们切了我的电,我能点蜡烛过日子?”

“我们?”我愣着,“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片刻之后,我联系上了电力局。没过半小时,抢修队就赶了过来。他们带着工具,打着灯开始沿路排查,直到发现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大洞。土裹着线缆往外翻着,就像蛇群般乱挤在一起,分外狰狞。“看来是有人故意绞断了电缆,但应该不是偷线的。”他们队长说着,用手抹着脸上的汗。

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在捣鬼,准时那些运输队的家伙。老头儿一脚踩在土坡上,冷眼相向。他手上还提着蜡烛,一直到线路维修完毕,他都没有动地方。微风略过,长夜暗影,褴褛的身躯就像是座捶打出的雕像。

灯亮了,泛着莹白色的光泽,和我之前见到的不一样。老头儿的态度有所缓和。

“老爷子,现在我能提问了么?”

“有屁快放!”

我将随身带着的迷你摄像机拿了出来,调到了胖子拍摄的视频。当镜头中出现那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年轻女人时,他的表情开始扭曲。我能明显地看到,他的眸子里闪着润开的光泽。

“这……你从哪弄来的?”

“您不用管。”我有些尴尬,心想着肯定不能把胖子溜进他房子的事供出来,“视频是昨天拍的,我觉得很奇怪。甚至可以说,有些惊悚。”我盯着对方的眼睛,希望从那里得出什么结论。他的眼神开始闪烁,形色缜密。

我本以为他会将实情和我全盘托出,谁知他突然一把抢过摄像机,狠命地摔在地上。崩飞的机械零件散落到地面的各个角落,我有些发懵,从未想过老头儿会如此反应。

“喏,现在没问题了吧。”

我不知道当天是如何回的家,只感觉血压冲上头顶,身子不自觉地颤着。

幸好我还有备份。我用软件将那个女人的样貌修整成照片,然后托了胖子去查。我总感觉,这女人与陈老头儿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见到她的样貌时,那一瞬的错愕,就是最好的证明。

三天之后,胖子来了消息。搬迁前,住在那房子附近的一位老邻居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叫曲婉莹。

5

雨还在下,天边乌云没有要消散的样子,压抑感油然而生,初秋的天气总是这么让人沉郁。胖子告诉我,知道实情的那位老太太此时正在市医院接受治疗,她年事已高,估计大限也快到了。

我们隔着病房门看着,她那如同枯枝的手还在颤抖。她的儿女们很通情达理,经过协商,他们同意在不影响老太太休息的前提下,我们可以提一些问题。可还没等我们开口,老太太先颤颤巍巍地问到:“婉莹她……回来了?”

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我们面露怯色,老太太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将消瘦的手臂搭在胸前,眼望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她和她的父亲相依为命。她父亲是102研究所的负责人……那里原本是日本人修建的,解放后改成了研究所。”

我拿出了原来测绘时给陈老头房子拍的照片,递到了老太太面前。她的女儿将花镜为她支好。她努力辨认着,然后点了点头,“对,就是这。”

雨点还不厌其烦地打在落地窗上,发出令人焦躁的单调音阶。窗帘微微抖动,下摆的流苏轻抚着墙边的绿植嫩叶。病房的灯被调得弱了一些,时光仿佛都因此而变得缓慢。老太太和我们聊了很多。

我们精心地倾听着老太太的讲述,直到她因疲累而睡去。我们向她的家人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轻轻地退出了病房。雨已经停了,但我的内心并没有因重拾阳光的抚慰而变得温暖。

老太太在年轻时,与曲婉莹是校友,她们攻读于同一所女校,私交甚好。在那个时期,性别歧视还是很明显的,能够逆潮流就学的家庭,一般都有些地位和根基。曲婉莹是随父亲工作调动才搬到了这里,她家原本住在西郊的旧城区,八十年代之后那里变成了新兴电子产业园。

曲婉莹在就读其间,成绩很好,是学校公认的才女。本以为她会前往北京继续深造,但风言风语从那时传来,她在读书期间怀了孕。要知道,在那个非常时期,未婚先孕可是十分可耻的事。她的父亲为此勃然大怒,将她关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试图找同学求助,但收效甚微。直到她与父亲的关系持续恶化,甚至彻底决裂。

她终于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了一起,但那样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老太太告诉我们,记得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左右,102研究所出了事,曲婉莹的父亲也被牵连。几年后,她便和自己的父亲离开了家,至今不知所踪。至于当年她的爱人,老太太回忆说,曾记得是102研究所的一名警卫员,似乎姓陈。

“看来这老爷子还挺风流的,抢了人家闺女,还弄大人家……”

我瞪了胖子一眼,对方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如果说陈老头就是曲婉莹的爱人,那他们的儿子就应该是之前在七六年地震中牺牲的那个战士。想到这陈老爷子一生竟如此坎坷,爱人离开了自己,儿子年纪轻轻为国捐躯,我心中不免一紧。

要说这102研究所本该是老爷子心中的坎,避之还来不及,为何他要搬到里面居住。那房子由里向外透着一股子怪劲,为何几次看到的景象又不一样。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只有陈老爷子可以给我们答案。

想到这里,我一拍胖子的肩,“走,再跟我去一趟那怪楼。”

时值正午,地面的积水已经散尽,延路的泥地在光线下迸发着缤纷的色彩。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的景象了,自打我进了拆迁办公室,就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每日奔波在口舌之间。我知道,圆滑也许可以摆脱暂时的危机,但并不能让自己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得安心。民者,以生为大,而生者又以居为本。

我希望陈老爷子的事尽快过去,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个人工作中的成绩,也关系到他自身。眼见一个比自己父亲岁数还大的老人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搁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就在我发愣时,车子停了。

几十个手里持着“家伙”的半大小子堵在了老爷子的三层小楼前,耀武扬威的样子看着让人揪心。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男男女女拥在路边,他们嬉笑着起哄,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那嘴脸,就像是挂在太阳底下即将变质的腊肉,透着腐坏的味道。

“胖子,报警!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疯了你!别去,别去。”

我挣开胖子拉我的胳膊,推开车门便蹿了出去。人群中一撮鲜艳的红色格外炸眼,我知道,那是老头钢钎上缠着的红布。

“住手!”

老头儿一愣,显然他没想到我会出现。“怎么又是你,快躲开。”

他踩在碎石块和黄泥堆成的坡上,将钢钎横了过来,怒目圆瞪。光打在他的头顶处形成了一道凄美的光斑,明晃晃的白胡子在那一刻也如同倒长的钢刺。他的双臂拧着,衰败塌陷的皮肤裹着萎缩的肌肉。那阵势,就像一头濒死的狮子面对着伺机而动的狼群,没有一丝动摇。

“老头儿,该说的该做的都办完了,再犟的话,哥几个就把你这老骨头卸了,看你还能怎么威风!”

“我看你们谁敢!”我不自主地挡在了老头身前,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推倒。他脸上分明挂着不屑,“就你,别碍事!”

光晕之中,对方冲了上来。

钢钎制成的长矛频频舞动,上下纷飞,那些纹着身的大汉们躲闪着却不敢靠近。钢钎与对方手里的“家伙”磕碰声不绝于耳,刚才还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群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真的出了事。他们奔走促拥着,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虽然陈老爷子之前当过兵,但毕竟年事已高,没几下便失了气势,鲜红色的布条越抖越低,步伐也踉跄起来。身前的几个壮汉狞笑着,就像是野狗在盯着到手的猎物自生自灭。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陈老头最终斗不过的,还是自己的年纪。当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时,他手里仍旧死命地攥着钢钎。褶皱成堆的脸上毫无愁容,但他身上连着的仪器却提醒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境况糟透了……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啊!”病房外,老王劈头盖脸地数落着我。“这是要出大问题的,你当时在场,怎么能让他们打起来呢!”

我一语未发,自责之感在我内心蔓延。

我在老头儿的床前守了三天,这其中缘由,并不只是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

雪白的床单上,枯木般的身躯被包裹着,露出佝偻身形,只有宽大的骨节还在述说着他年轻时曾有多么伟岸。我想起了我的祖父,他在过世之前也是这般模样。他也参过军,扛着枪翻越大江南北。很多故事我都从他那里听来,小的时候只觉得离奇好玩,却从未想过,有的事的确真实发生过。

眼前的他并不是我的祖父,但凹陷的双眼,身体和面上因衰老而显现的斑迹却都如出一辙。

“婉莹……婉莹……”他还在睡梦中呼喊着自己爱人的名字。

我打给了胖子,询问着之前拜托他查的事。对方此刻却支支吾吾地,显然他的社交圈没能帮上什么忙。我想到了老王。

“老王,之前的事我有责任。但现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气还没消,“说吧。”

“能不能帮我查一个叫曲婉莹的女人,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

6

初秋也还是有些凉意的,医院里的树木开始褪下绿色的衣裹,泛出黄意。日出日落还像往常般自然,我的活动范围也维持在了单位、医院与家的三点一线。老王的效率很高,这我不得不佩服。一周后,他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曲老太太已经移民到了美国。

接电话的,是位国语流利的女士。

“您想找曲老太太了解情况?”对方顿了一下,“可惜,她上个月已经去世了。”

我心中一惊,难道说唯一的线索也要断了不成,我挠着头,赶紧追问道:“您是哪位?”

“我是曲老太太的保姆,她生前一直是我在照顾她。我今天是回来收拾行李的,顺便帮助老太太处理遗物。现在我正要离开……”

“请您稍等一下,我能问您几个问题么?曲老太太在美国还有没有亲人,或是其他朋友什么的?”

“亲人是没有了,朋友嘛……应该也没有吧,她很少与外人来往。她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客厅里写东西……”电话里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您还有别的事么,先生?我该走了,外面的车在等我。”

“等等,受累再问一下,她提没提起过一个叫做‘陈云彰’的人,或者她跟你说没说过自己家乡的事?”

对方沉默着,似乎正在回忆,“好像没有,先生。我真该走了,十分抱歉。”对方礼貌地挂断了电话。我盯着天空发愣,这是我离真相最近的一次机会,却硬生生地让它从眼前溜走。窗外的乌云还没散尽,我用手划拉把脸,头疼欲裂。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方突然把电话打了回来。

“先生,我想起来,曲老太太曾经写过一本回忆录,不知对您有没有用……”

我兴奋到了极点,“真的?是真的吗?拜托您给我发过来,越快越好!”

“如果您急用的话,我回到住处可以给您影印一份发过去。实在抱歉,我现在真的该走了……”

我们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在对方挂断电话之前,我不免再次对人家千恩万谢。

影印机还在拼命地吞吐着。

窗外星光点点,办公桌上的烟缸里已经插满了烟蒂。影印纸上的文字,似乎带我进入了另一个时空。我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疯狂的倔老头儿,竟有着如此坎坷的经历。曲老太太的回忆录中似乎带着某种忏悔,文字之间透着对之前“先生”的无奈与不舍,往昔的秘密与伤疤被逐一揭开,语句之中记载着时间造成的血和泪……

故事要从1950年开始说起。

“刚解放时,云彰年轻气盛,曾担任过父亲单位的警卫员。父亲当时并不看好他,觉得他总是惹是生非,瞧谁都像特务。不过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冬季末的时候,他怕我着凉,会事先将烫好的热水提到我的房间。那时我为了应付女校的考试,不得不随父亲住在研究所里,云彰怕我吃不惯,老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蒸饼和猪油糕偷偷放到我的门口。那时附近的堤上栽着许多梅花,他休息时就会跑去折些下来送给我,红色的花瓣艳得很,瞧着就让人心喜。他这人是很腼腆的。”

没想到这拿着钢筋做标枪的老爷子也曾是位性情中人,我不免有些想笑,但接下来的文字却让我把笑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父亲还是不同意。大形势也不太好,研究所里已经有几位叔伯被叫去问话。实验开启的时候,我们都不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寒冬腊月,云彰从附近人家寻了些木炭,烧着让我们大家取暖。看着他守在大门口,端着枪站在风雪里,就像一尊雕像。自打他们的班长在与特务的搏斗中去世,几年的光景,警卫员只剩了他一个,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想来也能理解,本就清苦的工作,还要时刻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特务。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走……”

我跳过了中间冗余的儿女情长,直接找到了1956年的纪录。

“父亲把我扔进家里关了一周,但他还是不能接受我怀孕的事实,他打我的那一巴掌,脸还如起初那般火辣。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想给云彰生一个健康的孩子,那是我们感情的结晶。其实那时我已经想好,如果是男孩,我会给他取名叫‘陈曲生’。我希望他可以像梅花一样滋长,逆风寒,起傲骨……”

看来这个男孩应该就是陈老爷子在地震中失去的儿子,真是造化弄人。后面的纪录断了档,像是被刻意忽略一般,时间直接跳到了1970年。

“那年夏天,来得并不是很热,蝉虫像还没睡醒。生儿长高了,像个大人似的。本以为我们的生活即使得不到父亲的认可,我和云彰也可以过得很好。但事与愿违,研究所还是出了事。父亲和几位同事连夜逃了出来,那时生儿睡得正香,我和云彰也被砸门声吓了一跳。他们正在到处抓人。

父亲安排好了一切,我没有别的选择。云彰和生儿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生无可恋,也许这就是命运。

为了避人耳目,飞机计划在清晨起飞。我坐在前往机场的车里,几次想拽开车门跳下去,即使被道边的岩石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但是,父亲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他盯着我的眼神,让我害怕。当飞机划破长空,我知道,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云彰和生儿了……”

后面的回忆录里,几乎每章都会提到他们两个,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凄凉和悲怆。我很奇怪为什么她那么惦记他们爷俩儿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从北到南,由东向西,几经辗转,曲老太太和她的父亲才到了美国本土。她在那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也曾生活艰辛,也曾纸醉金迷,创办中文学校,建设福利院,这一切的一切我觉得更像是某种自我救赎。

回忆录的最后章节中,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的老父亲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享年105岁。她自始至终陪在他的身边,完成了一个孝女应尽的责任,自己却从未再嫁。在书的末尾,她写了一句话送给云彰和他们的儿子……

“每当看到梅花,我都会自惭形秽。也许,有一种誓言,叫做我们彼此珍重,好在另一个世界再相见。”

7

我将影印文本整理停当,眼泪却不自主地滑落,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再次致电曲老太太家的保姆,希望她可以给我寄一本实体回忆录过来。对方欣然应允。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陈老爷子的境况有所好转,虽然他还是对我待答不理的,但态度已经缓和得多。只是有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这段时间他总是特别关注日期,几乎每天都会问到。

“今天是10月7日,对吧?”

下午的时候,我将护士给的药喂进他嘴里,应和着:“没错,7日。”

“那就好,恩,那就好。”

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了。

“您的事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曲婉莹的事。”

老头没理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似乎他早已料到。

“您还在等她回来?”我试探性地问,“也许我们可以在公路边再给您盖一间房子……”

“她不在了,是吧?”老头儿的眼角沁着泪,皱纹深陷如同沟壑。他的双手交叠着搁在胸前,如同糙纸般的皮肤搭在单子上,毫无生气。此时,床边柜子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着一首老歌,悠扬而清灵。

时光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老头儿跟着哼着,泪从他的脸颊处滑落。我将那本曲老太太写的回忆录拿了出来,轻轻地递到了老爷子的跟前。书名叫做《梅花》。他抚摸着装裱精帧的封面,老泪纵横,颤抖的嘴唇仿佛是在说着什么,但我却什么也听不清。

窗外的云还在流动着。

“你……相信时光可以倒回么?”他抹了把脸上的泪痕,盯着我,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102研究所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老头儿顿了顿,似乎考虑着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你们不能拆它……那是解放前日军的一个特殊实验项目,而研究的课题,就是时空穿越。”

“您是在开玩笑。”

老头沉默着,那神情不容我质疑。

“实验场地对磁场环境要求很高……日本人勘测了很久,最终才选择了这个地方。”

“这说不通。”我笑着,依旧不以为然,“如果他们一早就在做这种实验,那历史早就被改写,怎么可能还有我们生存的世界……”

老头儿摇了摇头,“那些日本人根本没能成功。战败后,他们想一把火烧了研究所,但由于时间仓促,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解放后有人发现了它,那些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跑来研究,但也都没成功。”老头叹了口气,“他们只能得到‘时间的镜像’,范围也只能涉及在研究所之内,什么也改变不了……”

听着老头儿的话,我回忆起几次在楼内见到的不同景象。那些日本文字、形制怪异的时钟、穿着旧制列宁装的人……我渐渐懂了,之前我第一次进入楼内,和胖子带回的视频记录,全都是某种“镜像”。而那次断电后我进入的,墙壁斑驳挂着黑板的小楼,才是实体。

“那您为什么要留在那?”

“我……我在继续他们没完成的事业。”老头儿有点哽咽,“通过‘镜像’,我能看到之前他们所做的一切。资料、操作方法、理论依据,它们都在我眼前。我自学了日语,还研习了近半辈子的物理学,我用尽了一切时间去学习,去尝试。日本人在那待了五年,那些知识分子待了十几年,而我……待了近一辈子。不过老天爷对我倒还有所眷顾,除了‘镜像’里的资料和现代书本上的知识,时间也帮了我很多忙。”

“您为什么这样做?”我看着他,拉过他枯槁般的手,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倔老头竟有如此般的毅力。

老头儿垂下眼睑,眉弓紧锁,“我别无选择,他们娘俩就是我的命,我必须回去。如果当年我带着婉莹远走高飞,如果我没有让儿子参军,也许……”

我们沉默半响,天边的流云正在加速。

他忽然抬起头,问到:“几点了?”

我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下午4点了,怎么?”

老头儿摇了摇头,再次望向窗外,轻声回了句:“没什么。”

傍晚时分,夕阳落到了天边,我提着帮老爷子打来的饭回到了病房,但他却不见了。我问了值班的护士,她说老爷子之前下了楼,说要去见自己的老伴。

“他哪来的老伴?”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立即返回了病房。老爷子的衣物都在,他带走的,只有那本《梅花》,还有原本戳在墙角的,拴着红布的钢钎。我知道,他一定是回到了自己的那栋小楼,于是我赶紧跑出医院拦了辆车,一路狂奔。

我那时只是期盼着,他不要做傻事。

车停的时候,大地已经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远处城市楼宇散着光斑,点缀着空洞的夜色。三层小楼还是那样屹立着,几十年的风吹雨打把它摧残得不成样子。围墙上几近脱落的“102”字迹,此刻竟是那样碍眼。

院子里空无一人,楼里映出的黄色灯光此刻却格外地亮。

绿漆大门被我推开,一个人影从我面前晃过。那一瞬间,我们俩的脚碰到了一起,却毫无感觉。对方的身体径直穿了过去,没有任何停顿。也许,这就是老头儿所说的“镜像”。

我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背影,仿佛和之前见过的曲婉莹穿着相同。我抬起头,影壁墙上红漆刷的字还是那么铿锵有力,没有一丝斑驳。怪异时钟上显示的时间是1970年8月17日。

我呼喊着陈老头的名字,没人回答。

仿佛鬼影般的镜像往来于走廊,他们神色紧张,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任由他们穿过我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

正在这时,走廊东侧的尽头传来了阵阵蜂鸣。我奔了过去,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干枯身影正在鼓弄着一台通体黑色,仿佛妖魔般的机器。

“陈老爷子,你怎么在这?快跟我回医院!”

“我不回……时间快到了……峰值数据在上升!他们之前的失败,是忽略了磁场的峰值作用,今天是近几十年天体引力最强的一天,我一定会成功!”他喘着粗气,按着不同颜色按钮的手还在颤动着。“我要去救婉莹和生儿!你快出去,如果峰值抵达时你还留在这,那你也会被带走!”

机器运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

“老爷子,你清醒一点,历史是不会被改写的。回到过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想拉起他往外走,可手一下却抓空了。不知怎的,他的胳膊变成了镜像的一部分。

陈老爷子看着惊愕的我,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坚定,仿佛是矗立在风雪里的傲梅。

“这个世界的历史我自然不能更改,我现在要做的,是前往另一条时间线!”

“什么!你什么意思?”

陈老爷子冲我神秘地一笑,回了句:“祝我……成功!”言罢,他用身体猛地将我撞出房间。我踉跄倒地,房门立刻被关上,从里面锁死。我不停地拍打着,呼喊老爷子的名字,但无济于事。门板后面似乎被什么东西抵着,我想起了那根钢钎……

蜂鸣声刺激着我的耳膜,走廊里的镜像们开始躁动不安,另一群“人影”从房子外面闯了进来,他们将之前的研究人员按到在地,像是在呼喊什么。我抱着疼痛得即将炸裂的头,意识开始消散。

等清晨的阳光再次袭来,我倚在走廊斑驳的墙边,所有镜像已经全部消逝,留下的只有岁月带来的痕迹。我踹开门,钢钎没有顶在门后,陈老头儿和那黑武岩般的机器也不见了,就像他们从没有在这个世界出现过。鸟儿的鸣唱欢愉地响在耳边,那是从房子外面传来的,这个世界的真实声音……

8

一年以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带着某种憧憬,或仅仅是心底的感慨之情。之前找陈老爷子麻烦的家伙已经被绳之以法,拆迁工作得以顺利进行。环线公路重新进行了修补,如今已经畅通无阻。

而在原来102研究所的附近,建起了一座郊野公园,公园的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丰碑。那是为了纪念新城市交通改造顺利完成特意修建的。

公园里栽种的新树此时还并不茂盛,枝子泛出新芽,皮色略青。我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栋三层小楼。要不是环线公路上车声隆隆,我甚至觉得陈老头儿的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一般。

我叹了口气,一首老歌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时光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空中的云还在流动着。

此时,矗立在丰碑旁的一撮儿艳红吸引了我的注意,在这丛丛绿幔中格外显眼。我的心开始莫名激动,那是从未有过的。

我赶紧跑了过去,往昔熟悉的钢钎重新闪耀在我的面前。斑驳锈渍的顶端栓着被透明塑料薄膜包裹的纸片。我摘了下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鸟儿的鸣叫声还在长空响彻。我颤抖着将它打开,纸片上规整有力的繁体字令我热泪盈眶。

他们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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